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84章 梦落花

  茶叶撒了一地,带着烘焙的淡香气,周兰木低着头想,这茶是风露亲手焙的,当真是可惜得很。

  风朔坐在原地仰头看他,淡定地笑道:“你别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个人在朕手里。”

  周兰木淡淡地瞥了楚韶一眼,突然皱了眉:“你把芙蓉带到哪儿去了?”

  风朔却道:“朕不知道你手里拿的信是什么。”

  周兰木嘲讽道:“是么,这信难道不是你差人给我送来的?茶叶有毒在先,送信诓我进宫在后,你想安什么罪名,谋朝篡位?”

  他继续往前走:“你以为,我谋朝篡位的事做的还少么?”

  风朔朝一旁的鹦鹉卫使了个眼色,那鹦鹉卫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声音,随后有另一个鹦鹉卫手中拎着一个小姑娘,朝两人走了过来。

  周兰木连眼皮都没抬:“大丈夫生而在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身为君主,扪心自问,自己做到了几条?”

  风朔冲他高声喝道:“放肆!朕是皇帝!轮得到你来管教朕?”

  周兰木看着他,似乎很是失望,他叹了口气,突然松了手里的信:“叫你的人放了芙蓉,今日我是独身进宫的,你想和我在哪儿聊聊,朝明殿,还是典刑寺?悉听尊便。”

  风朔终于扶着龙椅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朝旁边睇了一眼,那鹦鹉卫一松手,素芙蓉便朝周兰木跑了过来。

  她和聂太清本都是孤儿,少时被方和收留之后一直都在兰阁,兰阁之人几乎都将她当女儿看。

  “公子!”素芙蓉眼泪汪汪地扑进了她怀里,“你不要留在宫里,会有危险的。”

  周兰木一手扶了她的肩膀,温声道:“听话,你先出宫。”

  素芙蓉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周兰木无奈,只得一边揽着她一边往外走去,低语道:“你出去后,先去找你哥哥……”

  话音未落,他便突然觉得右肩一痛。

  楚韶背对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周兰木缓缓地直起腰,伸手拂过肩膀,地上便落了一把染血的小短刀。

  是兰阁之人皆有的短刀。

  少女初见他时还不会用短刀,当时他还未寻到风露,一心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招一式,都是亲手教的。

  只是没想到,这刀有一日会用来对付自己。

  他往后退了一步,低低地笑起来,楚韶终于看清他的伤口,吓得面色一白,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跑去,伸手把即将瘫倒在地上的他接到了怀里。

  他抱着周兰木,感觉对方的身体在不住地抖。

  周兰木却没看他,也没反抗,眼睛怔然盯着对面的少女,渐渐浮上来一层朦胧的水光:“为什么?”

  他身体虚弱,右肩之处新伤叠着旧伤,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

  素芙蓉怆然地看着他,红着眼睛恨声道:“你明明知道卫叔卿是我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派我去杀他?”

  她像是被抽去骨头一般,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多年最想的就是见我的亲生父母一面,一面就好!卫叔卿作恶多端,他该死,你要杀他派谁去不好,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还是你早就知道,他会对我放松警惕,所以故意派我去?”

  周兰木微不可闻地发着抖,像是冷到了极点。

  楚韶见他面色惨白,忍不住抱紧了些,又从身上手忙脚乱地撕下布条来为他止血,幸好他平日小磕小碰多,随身带了对付伤口的灵药:“小伤,小伤,很快就不疼了,忍一忍。”

  周兰木却不答话。

  就在素芙蓉以为周兰木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哑得厉害:“我不知道……”

  素芙蓉一怔,随后却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串芙蓉花铃,他找了那么多年……”

  周兰木却像是厌倦一般闭上了眼,摇了摇头,把头埋进了楚韶怀里。

  风朔的声音从楚韶身后响起:“小楚将军,我知道你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感情深了些,可也不必这么护着他——你可知道,我在他府中搜出了什么东西?”

  楚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为周兰木仔仔细细地包好了伤口,又问道:“好了,疼不疼?”

  周兰木抬起眼睛来看他,眼中的水光终究没有溢出来,寸寸凝为了霜雪:“我不怕疼,多谢。”

  楚韶却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把他揽得更紧,以气声道:“骗人。”他抬起头来,眼前却多了一盏酒。

  壶是白玉壶,杯是白玉杯,托盘以金底制,华贵无比,一侧有一张雪浪笺,他认识周兰木的簪花小楷:“事成之后,赐楚韶鸩酒自尽。”

  周兰木感觉楚韶抱着他的双手抖了一抖。

  他无声地笑起来,听见风朔的声音:“狡兔死,走狗烹,朕是,楚哥哥,你亦如是——这个人满口谎言,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过要留你的性命。”

  风朔把那盏酒往地面上一搁,起身,高高在上地看着二人:“他要杀朕,要杀你,他……他,皇姐这么多天都没有进宫,被他杀了也说不定,还有你那个心腹,叫方子瑜的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不一定死在哪里了……他恶贯满盈,你替朕杀了他罢!就用这壶他亲手准备的鸩酒,楚哥哥,他若不死,来日死的就必定是你了!”

  楚韶恍若未闻,依旧用那种温柔缱绻的语气悲伤地看着怀里的人:“真的,还是假的?”

  良久,周兰木才冷漠地回他,声音嘶哑:“你问我做什么,难道我说了,你就会相信?”

  楚韶加重了语气:“你回答我。”

  周兰木轻描淡写地说:“假的。”

  风朔却先跳了起来,珠玉碰撞乱成一片:“一派胡言!这样的事他如何肯说实话,楚哥哥,你不要信他!”

  周兰木仰头看着楚韶,他其实拿不准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此刻又在想什么,只见他伸手倒了一杯酒,端到他面前,微笑着问:“这是你要赐给我的么?”

  周兰木盯着白玉杯中漆黑的酒水,道:“其余……是假的,但这杯酒要赐给你,是真的。”

  他哑声道:“你不必信我,照他说的,把酒拿来,赐死我罢。”

  楚韶晃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倾手,把那酒倒了一地。

  “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心领了。”

  周兰木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楚韶打横抱了起来,他怔然地倚在对方怀里,看他转头道:“陛下,人我带走了,告退。”

  风朔从龙椅上跳下来:“朕同你说了那么多,你听不见么?”

  楚韶没有回头,缓缓地朝殿外走去:“他说了,假的。”

  风朔急道:“你信他?”

  楚韶道:“自然,纵前有刀山火海,只要他说是坦途,我都万死以赴。”



  他笑起来,低头看去:“好了,我们回家罢。”

  周兰木似乎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怔然间眼角红了一片,连鼻音都很重:“如果我骗你呢?”

  风朔嘶吼道:“上将军,你敢抗皇命?”

  楚韶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剜人:“抗便抗了,你奈我何?”

  周兰木扯着他的袖子,终于轻轻地笑了起来,他咳了两声,却道:“做人必要言而有信,我从前答应了陛下要同他在朝明殿或典刑寺聊聊,必定要履约。只是当下有些不方便——陛下宥我一日,明日晨起,我再来赴约,如何?”

  风朔看了楚韶一眼,似乎有些犹豫,楚韶却道:“明日晨起之后,我交出湛泸军令,任凭陛下处置,可今日谁若拦我——我必血洗金庭皇城,谁也别想走。”

  风朔勉强冷静下来,白着一张脸道:“朕会叫人跟着你们,必定把将军府围得水泄不通,望你二人言而有信,否则……别怪朕心狠手辣。”

  楚韶没有答话,周兰木却笑着应下了,楚韶抱着他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听周兰木唤道:“解意啊……”

  风朔摸着手边冰凉的龙头,茫然地听他说:“戚琅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么?你这么聪明,这种说辞我却是不信的。”

  他低着头,半晌才听到对方已经飘远的半句话:“……父亲从未在你面前自称过朕。”

  素芙蓉怔怔地跪在地上,手上还沾着新鲜血液,楚韶从她面前经过,没忍住,还是停下冷冷地说了一句:“他给你说,你便信了?”

  周兰木拽着楚韶的衣襟,并不低头,只是轻声道:“我既与你朝夕相处那么多年,自然早就派人寻过你的父母。那串芙蓉花铃是哪里来的,你怎么不问问我?”

  素芙蓉抬头看他,颤抖道:“是哪里来的?”

  “是捡你回来的三公子送给你的,”周兰木依旧不看她,淡淡地笑道,“我从前不知那串芙蓉花铃有什么用,他死前跟我提了一句,并未说全,今日我才明白,为何甘先生一定要我派你去卧底。”

  他歪着头,示意楚韶继续走:“……可惜,就连甘先生都没想到,旁人不过是三两句话,你竟真的能对我下手。”

  素芙蓉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在二人身后哭着嘶吼道:“公子!”

  周兰木却不肯再回头了。

  接了风朔的旨意,金庭皇城中自然再无人敢拦二人,楚韶抱着周兰木走过长长的红墙,突然听他说:“小时候,有个孩子抓周抱住了我的胳膊,我很高兴,我想保护他一辈子……”

  楚韶没有说话。

  周兰木便自顾自地继续说:“可我记性太差给忘了,留他一个人吃了很多年的苦,后来他回来寻我……”

  他颠三倒四,突然换了个话题,红松石的手钏在紧紧抓着楚韶的手上艳丽夺目:“我不喜欢笑,不喜欢勾心斗角,不愿意虚与委蛇,没有软肋,不会为人落泪,也不曾做过有愧于自己、有愧于天地的事,父皇教导我……体则存心养性,用则民胞物与。我记了好多年,每一个字都做到了,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感觉有冰凉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却不属于自己,那东西顺着脖颈湿湿地滑下去,留下了一道水痕。

  他想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这是对方的眼泪。

  如同少时,楚韶闯了祸、受了委屈,漠然地抿着唇,哄上好一会儿才会瘪瘪嘴,扑到他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总会无奈地为对方擦眼泪,再嘲笑一声爱哭鬼。

  视线有一点点模糊,也不知是不是蛊毒发作,周兰木费劲地抬起手,红松石的手链顺着纤瘦的腕子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

  他着手,也不知有没有碰到楚韶的脸,一滴泪落在手指上,他感觉到了,唇角不禁弯了弯。

  “爱哭鬼。”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横渠四句(我真的超级喜欢这四句!!)

  2.

  体则存心养性,用则民胞物与。

  ——曾国藩《挺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