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82章 罪己宴

  更统五年,在设于金庭宫的罪己宴上,小皇帝联手被灭族的周氏唯一剩下的血脉,制造了一场来得飞快去得更快的政变。卫叔卿身死,戚琅被抓,两大世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变化之快比天边的浮云更甚。

  更统皇帝摄政之后,改元承光,迅速地血洗戚、卫全族,并将从前依附并帮助戚、卫世家的两三个小世家一并清理,又借着军队和江湖力量软硬皆施地笼络了其他飘摇不定的世家,暂安了中阳的局势。

  不仅楚韶复了上将军之位、定风之乱中受牵连的世家被逐一平反,在罪己宴的政变之上贡献最大的周氏四公子更是直接被策为了摄政,一跃成为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为彰显皇家恩德,皇上最后给了戚氏唯一血脉、政变中有功却从不为人所知的戚氏小公子戚楚一个虚爵,也安了被笼络世家的心。

  知道平王名讳者少之又少,戚楚似乎也并不想暴露身份。

  朝堂之事,至此风平浪静。

  “皇上,摄政大人求见。”

  一直跟随着风朔的小太监在门口低低地说,风朔扔下手中的奏折,按了按眉心,道:“请他进来吧。”

  周兰木依旧一身白衣,如今他身份贵重,却仍只是简单地插了根白玉簪子,他走近些,拱手行礼,却并不跪下,只道:“微臣给陛下请安。”

  风朔虚抬了抬手,没有起身,只笑道:“四哥哥来了,朕早跟你说过不必多礼的。”

  “是。”周兰木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不卑不亢地起了身,又依风朔的示意在一旁坐下,方才又开口道,“近日事宜众多,本不该来打扰陛下的,只是有一件事情……”

  风朔清澈的双眼一抬,露出些疑惑之色来:“哦?”

  “此事与戚氏……逆贼有关,”周兰木定定地对上他的眼睛,轻声道,“臣听闻无人知道戚琅的去处,陛下既没有将他关进天牢,定是关在了只有陛下知道的地方。臣有事情要问他,请陛下让臣见他一面。”

  “这件事……倒是让朕有些为难呢,”风朔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曾经的笑容一向怯怯的,像是没长大的孩子,却不知为何只在这几日里就变了一个样子,“四哥哥也该知道,戚琅对朕百般折辱,朕自然是要报复回去的,现如今他的样子,怕是会污了四哥哥的眼。”

  周兰木面上神色不变:“若是陛下为难……”

  “罢了,”风朔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拖着长袍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径自往内室走去,“四哥哥要见他,自然问的是朝堂上的事,朕怎么能拦你。”

  风朔遣散了内室的宫人,招手示意周兰木跟过来,他开启了内室墙上的暗门,也不介意暗门内扑面而来的阴冷之气,竟是直接走了进去。

  书房当中有密室,他少时还进过几次,这密室曾被倾元皇帝当做储物室使用,传国玉玺、重要文书,以及他收藏的奇珍异宝,皆被收在这密室当中。

  而如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的腥气。

  周兰木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有些诧异,密室当中点着灯,反而映得封闭的空间内阴森森的。原本常年燃香的密室当中所有曾被收藏的东西都不见了。

  他看见面前有一张床,木制的架子床,围栏上镂刻着精细的图案,像是某个妃子寝宫中会出现的玩意儿,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风朔经过这张床的时候脚步顿了一顿,他回过头去看周兰木,笑容有点扭曲:“四哥哥,你看。”

  周兰木走近了些去看,那床上只有薄薄一层被褥,雪白的绸缎之上残存着暗红色的血迹。他心中一颤,正要说话,却听得风朔已经接了口:“你看这些血。”

  风朔又是一顿,方才轻描淡写地笑道:“都是朕的血。”

  “陛下……”周兰木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还没有把话说完,风朔便住了脚,他定定地站在那儿,口气不明地说道:“他就在里面,你去见便是,朕有些不舒服,便先回去了。”

  “陛下哪里不适?”周兰木有些恍惚,风朔却摆了摆手:“左不过是有些头晕,躺一会儿便罢了。四哥哥尽管去问,我在内室等着你。”

  语罢,他竟是头也不回地照刚才来的路走了回去,周兰木的手指拂过那雕花的架子床,觉得内心一片冰凉。

  他勉强定了定神,绕过架子床往更深处走去。

  密室的尽头处摆了刑架,上面绑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知道那是谁,便放轻了些脚步。戚琅似乎也听得有人声,浑身颤抖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

  “是……是你!”

  见来人是他,戚琅愣了一愣,随即无力地挣扎了两下,恨声道。

  周兰木的目光拂过他伤痕遍布的身体,和已经被砍掉了的右手,虽是胆寒,但内心仍然漫延出一阵报复的快感:“没错,是我。”

  “你……”他刚吐了一个字,便从嘴中呕出好些血来,周兰木攥着一块兰香气的帕子,捂了捂鼻子,淡淡地说:“少费些力气,我是来问你话的。”

  “哈,哈……”戚琅喘着粗气,恨恨地抬头看他,他那张算得上英俊、只是有些扭曲的面上全都是模糊的血迹,“你……你……”

  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下巴,他感觉到周兰木仔仔细细地为他揩去了唇角的血迹,随后叹了一口气:“卫叔卿已死,两大世家一败涂地……你对自己的下场可还满意?”

  “呸!”戚琅用尽力气啐了一口,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风朔又想出……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叫你来,亏我还……护了他,护了他那么久!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我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但我听说这间密室原就是你改成这样的,”周兰木眯着眼睛,露出些不常见的淡漠之色来,“自己做的孽,落在自己身上,不应该么?”

  “哈哈哈哈……”戚琅低头笑着,他似乎已经疯了,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却带着兴奋而诡异的笑容,“这地方……他告诉你了?我真该请个画师,把他当初的样子画下来,哈哈哈……也让你们看看,大印至高无上的陛下,是怎么为了活命,百般讨好我的……况且……这密室,本是我为他哥哥准备的……”

  “够了!”周兰木不忍再听,出声打断了他,“你做下这些事,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眷顾……”

  “眷顾?”戚琅狠狠地盯着他,笑容不减,“我何需他眷顾!我一生所得,皆是我自己求来的!老天何曾有半分眷顾过我?”

  他顿了一顿,喘着粗气道:“我早年……家世煊赫,春风得意,总以为自己能有一个极好的人生,为此我拼命读书、练武,结果呢……就因为我,因为我的出挑,因为对我的猜忌,我活活害得父亲丢了性命……”

  周兰木低垂着眼睛,没有接话。

  “皇上禁我的足,不许我出征,不许我入仕,逼我去做一个废人,凭什么,谁能告诉我凭什么?”戚琅奋力地挣扎着,却总是徒劳,“我本该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我本对风氏王朝一片赤诚,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只能……把自己最好的时间都浪费了,我不甘,我不甘!”

  “就算如此,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周兰木紧紧地盯着他,一向淡然带笑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些痛色,“你便毫不挂念别的事么?”

  “有谁值得我挂念?”戚琅嗤笑一声,“我母亲生下我便撒手人寰,父亲已死,戚氏其余那些人,除了我长姐,都是废物……我只有一个亲人,也为她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我怕什么?”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全身未经处理的伤口沉沉地发痛,戚琅重重咳了几声:“是我输了……输在你手上……”

  “当年定风之乱,你对楚韶说了什么,让他心甘情愿叛了太子?”周兰木勉强定了定神,突兀地打断了他,尾音在封闭的空间内有些颤抖。

  戚琅一怔,费力地抬起头来,又打量了他一遍,随后哈哈大笑:“你……咳……你竟是想问这个?”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兰木没有打断他,只漠然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对他说了什么,你为何不去问他?”戚琅笑得发颤,“怎么,怕他不跟你说实话?”

  “将死之人,何必管这么多呢?”周兰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反正你也该知道,你这是最后一次见我了,这些话你想把它烂在肚子里,一并带到地府去吗?”

  “我对他说,若他帮我谋划,我便许他一人之下的荣耀,我还要许他富可敌国的财富,这不是世间男子人人都想要的么?”戚琅笑着看他,“而且我还告诉他,等我抓到他太子哥哥,就把他送给他当玩物……”

  周兰木猛地抬起头来。

  “骗你的,我怎么舍得送给他,”戚琅笑声很轻,“就算我抓到太子歇,我也要把他抓在我的手心里……”

  周兰木终于笑了一声,虽然那笑也是冷的,“是么?”

  “当然,就算抓碎了,”戚琅盯着他,似乎在看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也要碎在我的手心里。”

  “今日来见你,真是个错误,”周兰木向后退了一步,拂了拂自己的袖子,声音很轻地打断了他,“你谋朝篡位、挑拨离间,下作的事做得得心应手,却仍半分悔意都没有,说这么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开脱。戚均永……我无话可说,反正你死成这个样子,我很满意……后会无期罢。”

  “那你呢?”戚琅看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句,声音又轻了些,“我是将死之人,你便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

  周兰木微微地笑了,却没有回头:“均永,我一生坦荡为人,就算堕入尘泥,染了污秽,也能挣扎着爬起来。我自诩从未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今日你若问我悔不悔……我真觉得,当年识得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一点儿都不恨你……”周兰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不会刻意忘了你,也不会记着你。一百年后谁跟我提起你的名字,我只会记得你是我人生中最最无关紧要的一粒灰,沾在衣襟上,一掸就不见了。”

  语罢,他一刻也不再多留,戚琅在他身后凄厉地喊着,又哭又笑,声音带着哽咽:“殿下!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白衣的公子走得很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戚琅嘶吼了几声,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混合着鲜血糊了满脸。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以后,一双熟悉的、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戚琅打了个寒战,却听见小皇帝带了些疑惑的稚气声音:“你哭了?朕对你做什么你都不哭,为什么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你就哭成这个样子?”

  “别碰我!”戚琅猛地别过了头,吸了口气,勉强道,“你都听见了?”

  风朔却不回答:“朕在问你话!”

  “解意啊……”戚琅费力地说道,紧紧地盯着他近在迟尺的眸子,勉强露出一个似真似假的笑容,“你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思……怎么知道你哥哥还活着,你一点都不高兴呢?”

  “是啊,你倒是很高兴呢,”风朔笑了一声,柔声说道,“戚哥哥可真是个痴情人儿。”

  戚琅闭上了眼睛:“你恨我……想折磨我……折磨便是,何苦许他来见我,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是想让他高兴,还是故意想让我不舒坦呢?”

  “当然是想让你不舒坦了,”风朔笑得很开心,“只要看到你不舒坦,朕就好高兴。”

  “解意……”戚琅咳了几声,唇角溢出一些鲜血来,声音颤得厉害,却仍然强撑着带着笑意,“只为了让我不舒坦,你便舍得让他知道,你根本不是他心中天真无害的孩子?这买卖……多不划算。”

  “朕本就不是纯善之人,哪里怕人知道?”风朔那双干净的眼睛扫过他,“再说了,朕变成这样,还不全是拜你所赐吗?”

  “是我……”戚琅艰难地说着,“——还是你自己?你本来就不择手段,风朔……你还记不记得这间屋、这张床上发生过什么?为了活命,为了让我保你,堂堂一国之君,真是煞费苦心……”

  风朔抬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目光阴沉:“朕自然记得,朕把你关在这里,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记得,一丝一毫,一分一缕,都不敢忘记。”

  戚琅被他打偏了头,目光一阵涣散,他低着头,半死不活地喘着气:“记得,记得就好……记着这些,把我折磨到死,也算我还你了……”

  “还朕?你还得清吗!”风朔扯着他的衣领,嘶吼道,“朕因为谁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朕因为谁弑父弑君,罔顾人伦?你把朕变成这个样子,却满心满脑想的都是他,你说,你怎么还朕?”

  “解意……”戚琅又叫他的名字,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些别的情绪,“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但你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我便在那儿,等着……等着你……”

  他话音未落,突然觉得心口剧痛。

  风朔持着一把雪亮的短刀,不偏不倚地捅进了他的心口,他满脸都是眼泪,终于有了几分初见时的柔软:“好……等着、等着朕,就冲你这句话,朕做一件好事,不再折磨你了,先送你上路!”

  疼痛淹没了周身,目光中也是一片猩红,戚琅费力地弯了弯唇角,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臣……谢主隆恩……”

  风朔丢了刀,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坐到了地上,半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爬到戚琅的尸身之前,在他身上混乱地摸着,终于摸出了一只玉笛。玉笛别在他的腰间,从送给他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取下来过。

  “戚哥哥,朕为你……为你吹奏一曲,”风朔喃喃自语道,“黄泉路上一路好走,待朕下去,再与你……”

  笛声断断续续飘拂在封闭的空间里,仍旧是一曲《梅花落》。

  依稀是不久前的龙辇之上,身着华服的世家公子慵懒地眯着眼睛,躺在他身边听他吹曲。熟悉的眼睛当中露出一些不常见的茫然之色,语气也淡淡的,带着些怅然。他说。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这是你的名字。

  待小皇帝从密室中出来的时候,眼角已经不见了泪痕。

  他步伐轻快,面上甚至还带着惯常的慵懒笑容,守在内室外的宫人恭敬地为他奉了茶,又悄声细语地说起一些杂事来。

  风朔“嗯”了一声,随着她向外走去,走出一段路,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指了指那间密室的门,状似无意地说:“那密室无用,吩咐下去,叫人明日带石砖来,把门封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肥吗肥吗肥吗肥吗肥吗肥吗?肥!

  然后小皇帝要搞事情了

  掉马进度4/5

  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芋圆饼×10;今天想吃哈密瓜×9;爻爻爻爻敷×5

  今天约到了漂亮的专栏头像,开心到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