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79章 罪己宴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宫人便引着一群白衣的男男女女走了进来。一个守卫快走了两步,凑在戚琅耳边,低语道:“长公子,都检查过了,这些人虽作剑舞,但剑未开刃,伤不了人的。”

  戚琅正在兴头上,随意地挥了挥手:“那便好,下去吧。”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被引入内厅的白衣伶人中,一个女子突然开了口,声音听起来别有一段婀娜风流,拂人心弦,“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我等今日自觉没有公孙氏的绝世风采,但也定会倾全力一舞,以博在座世间英雄一笑。”

  这女子声音动听,话又说得圆满,引得满堂喝彩。戚琅兴致勃勃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重回风朔身边去坐着,今夜他喝得有些多了,此刻觉得头脑中昏昏沉沉的。

  风朔见他面色通红,便凑过来问道:“戚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戚琅瞥了他一眼,调笑道,“喝多了而已,解意怎么不喝酒,可是嫌今日的酒不够好?”

  “我不太会喝酒,”风朔小声地回他,语调轻缓,“不如过了今夜,戚哥哥来教我喝酒罢。”

  戚琅眯眼打量着他,头脑一热,伸手拿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便往他唇边凑去:“这哪里用得着我教,来,张嘴。”

  风朔不敢反抗,乖乖地张嘴把他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因为灌得太急,甚至让酒水顺着唇边流了下来。风朔憋红了脸,呛出一串咳嗽,戚琅丢了手中的杯子,为他拍着背,笑道:“如今可学会了?”

  风朔答不出话来,只扶着自己的胸口喘气,座下众人虽将这二人举动看在眼里,可如今朝中局势谁人不知,一时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僵持之际,厅中的音乐突然响了起来,一个白衣男子怀抱着古琴,席地而坐,双手在古琴琴弦上抚动。前两声还只是耳熟,待他又弹了一阵之后,众人突然意识到了他弹的是什么曲子。

  “年少好倾酒,醉逐狡鹿天下手……”

  方才说话的白衣女子与众人一般,面覆白纱,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她情真意切的声音。

  “走马持觞过中州,且听少年言愁啁——”戚琅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他回过身去,指着大厅正中弹琴的男子,嘴唇哆嗦了两下,还没说出什么话来,便听得对面的卫叔卿“嚯”地一声站了起来。

  卫叔卿将手中的酒樽往地面上一扔,酒樽顺着御座前的长台阶骨碌骨碌地滚下来,发出一长串清脆的声响,然而这声响丝毫不能掩盖卫叔卿此刻怒气难抑的声音:“放肆!”

  那女子却还是自顾自地唱着,丝毫不在乎卫叔卿的雷霆暴怒。

  “……岁几何,岁几何,长恨江山非我有!”

  门外也突然响起了异样的声音,戚琅本在发怔,一个侍卫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在他旁边跪下,惊慌失措地重重磕了几个头。

  “什么事?”戚琅心烦意乱地低吼了一句。

  “长长长公子……宫门之外,有人在放烟花!”

  舞剑的男男女女突然停下了动作,只有那抚琴的男子依旧在弹,《少年酒》的曲调萦绕在金庭宫众人耳边,说不出的诡异。

  死去的太子所谱的曲、写的词,在一手把他逼死的二世家面前,仿佛一首哀乐。

  中阳为怕走水,在普通日子里严禁放烟花,只有除夕、上元、中秋这样的节日,才会在皇家水龙准备好的前提下大燃焰火。普通的日子放烟花,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戚琅记得,他上次见普通日子里放烟花,还是在——

  “侍卫呢,侍卫!”卫叔卿气得发抖,他颤着手往下走了两步,怒吼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到宫门处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

  他还没有说完,金庭宫本来紧闭的正门突然开了。

  金庭宫建在重华台之上,为了避风,正门一直关着,只留两旁侧门供人进出。可此刻本该紧闭的正门却被人退了开来,仿佛是为了呼应,两旁的侧门也在一瞬间被人从外面紧紧地关上,他甚至听到了侧门外上锁的声音。

  月华如练,银白色的月光洒在缓缓步入的公子月白色的袍子上,恍惚间映得他宛如仙人。

  座下不知所以的贵族们有些骚乱,那白衣公子往前走了几步,抬手示意他们不要乱动,随即缓缓开口道:“诸位,不要慌,安心坐着便是——”

  厅中的男男女女见他进来,纷纷持着自己没有开刃的剑,悄无声息地护到了他面前。

  白衣公子声音很好听,却有些冷,烟花在他身后炸裂出极尽繁华的姿态,又随着被关上的门湮灭为一派沉寂。

  “卫公,又见面了。”

  “你居然没有死!!”

  戚琅指着他,高吼了一句。那夜之后他着人在春洲台之后遍寻许久,案上寻到了一片染血的衣襟,河中找到了一具白衣的尸体。

  他虽不太相信,但到底放松了警惕,这人若没死,流言怎会在市井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他若告诉全天下自己死了,还如何发兵起义?

  况且让他失态的原因……不过是那一日朦胧月色下,他看见对方手上带了一串红松石手钏。

  太子歇身中沧海月生之毒,当年夜蜉蝣下毒之后,将一半毒蛊送给了卫叔卿,卫叔卿便转送给了他。他对此毒甚是好奇,寻了许多人来问,清楚地明白——沧海月生之名来于紫薇星斗,唯一对他有抑制之效的便是红松石。

  疑心不过一瞬。

  “侍卫呢,侍卫究竟都去了哪里!”卫叔卿见他走近,左右环顾了两圈,喊道,“护驾!护驾!”

  “别喊了,他们不会来的。”周兰木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了两步,顺手端起近旁一个贵族桌上一杯酒,嗅了一口轻笑道,“卫公与长公子陪着皇上在朝明殿坐了那么长时间,又在金庭宫摆了这样盛大的一场宴会——为了和卫公与长公子同庆,凭他什么侍卫,都回去喝酒了。”

  他今日没有带那串红松石。

  戚琅见他一派坦然,心中生了两份怵意,却仍要强撑着面子说道:“阁下好大的口气……”

  “卫公,秦木死后,您怎么也不挑些好的心腹待在鹦鹉卫,一个个贪生怕死见钱眼开,真是——”周兰木随手扔掉了手中的杯子,很遗憾地说道,“真是好没意思。”

  秦木死后,卫叔卿在宫中住的时间不长,手头事务又是千头万绪,因而没怎么在挑选侍卫上用心,只是不想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戚琅都没有办好。

  卫叔卿盯着周兰木的脸,心中一阵冰凉。

  这段时日来他最坏的猜测,看来是全部都成了真——从中阳闹瘟疫缺药材,不得不要求各地贵族送药材进京开始,就有人盯上了这个上好的机会。

  倘若他们有足够的人脉,能够打通各地贵族,混入送药的队伍当中,再倘若他们有足够的兵力,便能够在不知不觉中调兵进中阳。这样的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实现的几率实在太小,他暗地也调查过那些江湖势力,确信他们不会有这样的兵力,可眼下——

  冷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坏的可能。

  卫叔卿面色大变,他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在素芙蓉旁边颓然地坐了下来。旁人以为他是被吓住了,可只有素芙蓉注意到了他一直往右侧瞟的眼神。

  莫非金庭宫中还有密道?

  弹琴的男子终于落下了最后一个曲调,他慢慢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纱,抱着琴回头,向周兰木行了一礼。周兰木也优雅地回了他一礼,笑道:“平王殿下,辛苦了。”

  “弹个曲儿罢了,有什么辛苦的。”戚楚拂了拂耳边的碎发,假笑道,“哪里比得上兰公子辛苦。”

  二人不过说了一句话的功夫,卫叔卿突然一跃而起,在左手边不知是什么地方一拧,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他右侧的龙椅背后,素芙蓉眼疾手快地跟着跳了下去。

  风朔似乎被吓呆了,良久才反应过来,爬到龙椅之后去看,密道的入口却被重新封上了,再不见了踪影。

  戚楚刚往前走了一步便被周兰木伸手拦住,他回过头,略显稚嫩的眼睛罕见地露出了点疑惑的神色:“兰公子,不追吗?”

  周兰木回他:“不急。”

  戚琅目瞪口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兰木不慌不忙地甩了甩袖子,开口道:“今日在座的诸位,不是位高权重,便是家大业大,若诸位还想保住手头这一份尊荣,便烦请听我一言——”

  周兰木的目光掠过座中惊疑不定,但没有一个人说话的众人,最终定格在了龙椅后站着的风朔身上:“戚琅与卫叙谋朝篡位,把持朝政四五年之久,罪不容诛。我等感念风氏王朝恩德,今日带兵进了皇宫,跟诸位说句实话,二世家是万万没有反抗之力的。我等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清君侧,请陛下重新摄政,不愿滥杀无辜,更不愿为陛下染上什么污名……”

  他没有说完,然而在座的众人既爬到这个位置,个个都是人精,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终于有一个人先开了口:“我等受戚、卫暴政困扰已久,今日这位……这位英雄替我等把想做的事做了,我等拥护还来不及,怎么会阻拦!”

  “是啊是啊……”

  一阵附和之声,除了与戚琅和卫叔卿关系亲密的几个重臣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之外,中阳外地的贵族几乎全部没有犹豫地参与了进来。

  “我就说总会有人看不惯,二世家横行霸道,早该杀了——”

  “定风之乱本就是他们一手做下的孽,杀他们也不亏!”

  戚琅回过了神,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他飞快地拔了腰间的剑,两步并做一步地大步走向龙椅边,一把把龙椅边站着的小皇帝揪了过来。

  明晃晃的剑架在脖颈之间,引发众人一片惊呼,风朔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站都站不稳:“救救救……救朕!”

  戚琅感觉自己脑中一片混乱,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然而眼下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旁的办法。周兰木眸中一暗,竟是毫不犹豫地朝二人走了过来:“放开他。”



  “别过来!”戚琅失声喊道,他面上的神色几近狰狞,“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

  “杀了他,就是弑君,你背了天下骂名,再想翻身可就没机会了。”周兰木不慌不乱,脚下一步没停,“放开他罢。”

  “放开他?”由于太过紧张,戚琅感觉自己拿剑的手都在抖,“放开他,我立刻就没命了,哪里等得到翻身的那一天?”

  “你放开他,我来替他。”白衣公子竟然解了自己腰间的剑,轻轻地放在了地上,“你知道,这里的人都听我的话,你挟持他走了,他们若拥立我上位,你不是一场空么?你挟持我走了,就算他不想救我,这里的人也个个都想救我。”

  剑刃逼近脆弱的脖颈,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风朔吓得两眼一翻,干脆直接昏了过去。戚琅拖着昏迷的他,略一思索,便一口答应:“好……但你若敢耍什么别的把戏,我一剑要了他的命!”

  周兰木伸开双手,摇了摇头,十分淡然地朝他走了过去,戚琅一把抓住比他矮些的白衣公子的胳膊,把剑抵在了他的颈间:“叫你的人不许跟着,你跟我走。”

  “公子!”

  “兰公子!”

  周兰木顺从地点了点头,温声道:“好——你们听见了吗,打开金庭宫的门,让长公子出去。”

  他顿了一顿,接口说道:“不必跟着,等到小楚将军来了,便说……我没法跟他在老地方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喵喵喵?投喂地雷1个

  今天又是闹着玩一样的造反

  注: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