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41章 惊梦·十

  风歇一时怔住,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楚韶眯着狭长的眼睛,像被什么勾了魂儿似的低头,缓缓地凑近了。

  鼻尖有铁甲的一丝腥气,风歇眨了几下眼睛,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抑制的心慌,为了掩饰这不寻常的情绪,他突兀地别了头,转移话题道:“……你整日逞能,还不是受了这么多伤!”

  楚韶却没有回话,良久他才转回头去,却见楚韶正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一双眼眸深不见底。风歇伸手在他面前一晃,道:“你发什么呆?”

  “没有,许久不见你了,太想了,只想多看两眼。”楚韶伸手拽他的袖子,幼稚地晃着,“方才进书房,只觉熟悉得很……”

  风歇努力忘掉方才的莫名情绪,自然地伸手搭上他的肩,像从前无数次一般揽着他,往书房内室走去。

  只是从前楚韶还是弱不禁风的小少年,现如今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了,一身肌肉,皮肤被太阳晒出了健康的小麦色。风歇费力地揽着他,心中有淡淡惆怅,只想着若有机会,自己也要去历练一段时间才好。

  两人一同下了密室——从前二人无事时也爱到这里来,密室中冬温暖夏寒凉,又不怕人听见,风歇仔细地关了门,道:“你明日再进宫谢恩罢,父皇那边我已经替你告假了。”

  “我给你画的那幅地图你贴到这里来了啊,”刚一下台阶,楚韶便兴致勃勃地打量起来,“嗯,这里没怎么变样……多了一整套茶壶?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喝茶了……”

  他惬意地在自己搬下来的那张长椅上躺了下来,随口道:“我这次回来,太子哥哥不该夸我几句么——北方部落联盟连克西北十二城,我只用半年就拿回来了。还有,西野那个阿洛斯·殇允我已经见过了,不过尔尔,倘若西野来犯,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定能取了他的性命为你做贺礼。”

  风歇没接他的话,反而叹了口气:“听闻楚老将军近日身体不太好?”

  提起此事,楚韶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去,他翻身起来,垂头丧气道:“楚老将军年逾七十,本就不适合继续打仗了,只是大印朝中无将,才不得不挂帅出征。他早年多在军中落了一身伤,绷紧了弦的时候尚未察觉,但是去年……”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哥哥知道,去年我不是失踪了一段时间嘛,楚老将军没上报,其实是我不听他劝阻,领了一百玄剑大营中的精锐私自追敌去了。”

  风歇听得眉头紧蹙:“听着便像是你会做的事儿。”

  “我跑了之后一点消息都没有,楚老将军一急之下病倒了……要不然我哪有机会立那么多战功,其实是老将军身体不好,瞒着外人罢了。”楚韶拽他过来一同坐,自然地把头搭在了他的肩上,低落道,“后来定北之战胜了,他把我叫到帐子里说了好些话。”

  那时候老将军虽然病着,但面色瞧起来还好,鬓发尽白,仍然不失大奖气度。楚韶被他叫到床前,跪了下来:“上将军……”

  “你来了,”楚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咳咳,老头子身体不行了,到现在都不好……听说定北一战赢得漂亮,做得好。”

  “幸亏有您指挥,之前都怪我,”楚韶低着头,愧疚地说,“不听您的话,害了那一百个兄弟的性命,让您这么担心……我已经知道错了。”

  “年轻人第一次上战场,哪能不犯错呢?”楚江笑呵呵地说,“想当年,我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我爹出征,误判战机,把大军困在了峡谷之中,死伤遍野。我被近卫兵死死护住,侥幸才捡了一条命……当时我以为,我一辈子再也没机会打仗了。”

  “我当时浑身都是伤,腿也断了一条,被救回来以后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我爹二话没说,提起我来就扔回了军营,要我从下等士兵开始做起……”

  “那段日子我过得很痛苦,身体不好,心里也愧疚,但在下军营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反而平静了些……因为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我在将门世家长大,从小只想着如何取胜,却忽略了对生命的敬畏……” 楚韶抬起头来看他,只听得他继续说道,“阿韶啊……你比我有出息,我十八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废物,可你不一样……以后每一次出征,你都必得牢牢记住这一点——人命无贵贱,做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所有可能的后果。”

  老将军的眼角突然掉出一滴浑浊的泪水来,楚韶呆呆地盯着他,伸手擦了一把湿润的眼睛,哽咽道:“上将军……放心,您的教诲——无论是当年在中阳教武场上所说的话,还是刚刚的叮嘱,我一定会一辈子铭记于心的。”

  “好,好……”楚江笑着看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阿韶,做将军……旁人看起来威风无比,可成一将,要枯万骨,其中的过程如人饮水……你跟着我往西北来的这一趟,也该有体会了吧,可有后悔过?”

  “后悔……”楚韶苦笑了一声,坚定地摇摇头,“我在中阳盛世的假象之下活了这么多年,到西北来这一年,才知道以前自己有多可笑……朝堂,战场,总要有人为别人的幸福甘愿献出一些东西,对我来说,只要有一个人感念,就足够了。”

  “你能这么说,也算我对得住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托付。”楚江看着他,颇为欣慰地感叹道,“若我如今还是二十岁的年纪,西野人、北部人,都算不得什么!当初我甚至做梦带着玄剑大军北上衡州,南下燧明,为大印开疆拓土,可是转瞬——我也老了。”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他呆呆地念着这句诗,笑道,“元嘉,元嘉,你一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上将军,守护风氏王朝,守护大印,就像我的先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我这几日常梦见中阳英魂山上的云彩,有亡灵在召唤我,我等了这么些年,终于为大印等来了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陛下和承阳失望啊!”

  他也同萧俟一起教过风歇的武功,老将军无子,少时便对他和风歇十分关注,也不唤太子,只唤“承阳”,以表亲近。

  “是,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楚韶放下手中的□□,恭敬地冲着楚江磕了三个头,“上将军要好好保重,我们马上要班师回朝了,中阳的百姓,还在等着您凯旋——”

  中阳还在等着他们凯旋,就如同当年一样。年轻的将军,鲜红的披风,骑马巡游全城,路过玄乐大道的时候会被很多小姑娘扔花儿,太阳盔甲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那是功勋的象征。

  楚韶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了。

  两人一时静默无语,风歇伸手抱住了他,就像少时无数次哄他睡觉,为他念着一些古远的故事一样。

  楚韶窝在他怀里,闷闷地道:“太子哥哥……人命真是好脆弱,你都不知道,我看见过多少……鲜活的人死在我面前,失去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算下了战场,还有天灾、疾病、衰老,有一天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不会。”风歇平静地答道,几乎没什么犹豫,“君子一言,我自小便答应了要护你,就不会食言的——我知道你刚来时拘谨不敢信,但到如今,你还这般不心安么?”

  “不,”楚韶低低地答,“只是回来的时候听了几句闲话,说陛下要为你选太子妃了,还为我准备了宅子。等你娶亲之后,我自然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要搬出去的,你有妻有子,心思放在他们身上,难免便疏远了……”

  倾元皇帝的确提过此事,但他心不在此,一口便回绝了,最近皇帝旧事重提,想必是觉得他到了年纪……可风歇一想起这些事,只觉得头痛。

  “谁给你说的闲话!”他蹙了蹙眉,恼怒道,“不要胡思乱想了……这种事情我会解决的,我还不想娶亲,你日日在军营,搬出去也费工夫,暂且住着罢。”

  “好。”楚韶乖乖地躺在他的臂弯当中,直到风歇按着眉心闭上眼睛,才露出一个略有些狡黠的笑来。

  一月之后二人同去中阳北郊的玄剑大营巡视。

  这还是风歇自犒饷日后第一次巡视玄剑大营,楚老将军前几日刚刚病逝,玄剑大营依照他临终前的吩咐,并未停了训练。这次来得低调,楚韶甚至没有在军中知会,只有几个士兵训练时看见两人并肩从武场走过,才会欣喜地行个大礼。

  “此次定北之战,打了一年之久,”风歇侧头看着身侧年轻的小将军,道,“你在军中待了这么长时间,可看出些什么没有?”

  “哪能没有呢,”楚韶掂了掂手中的铁枪,让它呼啸着转了一个圈,“最初隐姓埋名在下军营待了好长时间呢,欺上瞒下、仗势欺人、鸡鸣狗盗之事比比皆是,上军营那群世家子弟一群脓包废物,终日不思进取,只想混个军衔了事,楚老将军之下的传令官训练官也一样,见钱眼开,就用这群人,怎么为大印抵御外敌?”

  风歇略有些讶异,却掩饰着道:“不是你自己要求到下军营来的么,怎么如今看见这些,反而不高兴了?”

  “就是因为看到了,却改变不了,所以不开心啊。”楚韶的马尾梳得极高,几根呆毛在额头前翘着,“军中的风气这么差,岂是一天下来的结果,定是长年积弊。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局面,必然要行雷霆军法,以正风气,可北部现在平定了,西野还算安分,倘若这个时候行雷霆手段,势必会引发军中不满。这政治上的事虽然我不懂,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影响到你朝堂上的格局可如何是好?我近日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可是没想出结果来,发愁得很。”

  风歇听完了,却良久没有说话,楚韶纳闷地别过头去看,却看见他正掩口轻笑,不由问道:“太子哥哥,你笑什么?我给你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有没有听下去啊,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自然听下去了,所以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风歇从刺了海棠花的袖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往他手里一塞,“来之前我思索了许久,到底要不要把你搅进这一趟浑水中来……可如今看来,你也想做一番事业,倒让我没什么顾虑了。”

  “这是什么?”楚韶很好奇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是一块玄铁,细细镂了花纹,雕成短剑形状,背面有两个古体字书“湛泸”,“雕刻得倒好,但是有什么用呢?”

  风歇看着那块玄铁,静静地道:“这是湛泸令。”

  “湛泸令,却是个什么东西?”楚韶翻来覆去地去看那块玄铁,很自恋地笑道,“不会是给我当护身符的吧,哈哈哈,这玩意又大又沉,随身带着可不方便……”

  风歇打断了他,沉声道:“阿韶,你可对我朝军中官阶和制度有所了解?”

  楚韶见他认真,便也敛了笑容,仔细道:“了解啊,大印王军,上官阶只有上将军一人,统管五方事务,中上官阶少将军一人,一般都是年轻参将,比如我。除此之外,设有四方将军统管除中阳之外的四地事务,太子哥哥,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这你倒记得清楚,”风歇坐起身来,从他手中拿回湛泸令,望着他道,“说得不错,王军之中掌权者太多,边疆若有急报,必得凑齐五方虎符才可调兵,一来二去空费时间。定北之战虽调兵及时,可这也是因北方部落扰边已久,若是突然爆发呢?非常时机,我需要有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楚韶皱起眉头来:“此事我还想告诉你呢——北部现已平定,但西野在这一仗中吃了暗亏,哪能这么轻易放弃……”

  “我需要有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从军中开始,为我推行新法。”风歇并不回答,却深深地望着他,“我已将五方虎符合成一块湛泸令,湛泸是帝王之剑——我想从中阳王军开始,煅练出一支钢铁纪律的军队,只听一人令,保持绝对忠诚。”

  风歇咳了一声,继续道:“这样的一支军队,从选人,到任职,完全剔除家世门第的干扰,若有出类拔萃者凭战功封爵,撤销那些世家子弟承袭的爵位……阿韶,这是一场硬仗,会很不好打,我已经想了许久许久了。若你不愿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军中变革便暂缓些时日,若是……”

  楚韶不等他说完,便伸出手来,径自拿过了他手中那块湛泸令,笑道:“想给我就给我嘛,哪里用得着说这么多话?太子哥哥此番也解决了我多日以来困扰的心病,你放心便好了。”

  风歇舒了一口气,随后又担忧道:“其实……我并不想让你卷进这些事情里来,但你在军中,也无法独善其身……总之在这个过程中遇见什么难以解决的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做……”

  楚韶冲他挑了挑眉毛:“这么信不过我,等着,我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到那时……”

  他突兀地住了嘴,风歇轻笑一声,逗他道:“到那时,要怎地?”

  楚韶没回答,只用一种十分憧憬的语气道:“到那时……四边平静,河清海晏,我便与哥哥一同在中阳城北郊策马,像寻常百姓一样在极望江上游船,倦了便到无岁群山上游历,无趣了便跑到东方去看太阳。”

  他停下了脚步,手中紧紧握着那杆铁枪,不知是不是风歇的错觉,他竟觉得对方眼中有闪烁的泪光。

  楚韶轻声道:“会有那样的一天吗,你会愿意随我一起去么?”

  “自然。”风歇伸手去牵他的手,少时他便如此牵过,如今倒也不觉得别扭,“我也盼望着,有那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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