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病骨>第31章 诉衷情

  楚韶一个激灵,终于顾不得许多,用力把身下的白衣公子甩了出去。

  周兰木完全没有防备,从床榻上仰面跌了下去,重重摔在楚韶刚刚铺好的褥子上,也幸好褥子绵软,他才没有受伤。

  只是他头上束发用的青玉簪子却顺势直接飞了下去,砸到了不知哪个角落里。

  粉身碎骨的声响在房间内炸裂开来。

  一片寂静,墨黑的青丝散了一脸,周兰木伏在地上,没有起身,楚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似乎在发抖。

  他想伸手扶他起来,却又觉得此情此景不该做此动作,于是只好僵持着没动,喑哑又艰难地道:“你……自重。”

  周兰木散着长发,眼尾通红地抬头看他,似乎在很努力地克制着,才没有掉下眼泪来:“从宗州到中阳,你有那么多红颜知己、蓝颜知己,全天下人都知道……将军风流无双,为什么我不可以?”

  他跪在褥子上,费力地往前爬了几步,拽住他的衣角。楚韶瞧见他艰难地压抑了好久,才露出一个刻意又轻佻的笑来:“我不图你什么东西,你也不必对我负责,不过只是你情我愿的关系罢了,你不用想那么多的。”

  若是这话在他用风水香试探之前说出来,楚韶或许还会疑心,这个人求的到底是什么。

  但如今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了,周兰木求的……只是他。

  可惜他给不起。

  楚韶内心复杂,良久才轻轻覆在他的手上,郑重地唤他:“恒殊。”

  周兰木盯着他,微微抬了抬眼,神情有种疑惑的天真:“嗯。”

  “没有知己,”楚韶听见自己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肯把这些年来的伪装吐露得一干二净,“没有风流韵事,我从来都没有与旁人‘玩’过,所以也不会跟你。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永远不会去爱别人,你不必……”

  周兰木抬头看他,因为震惊,一双眼睛中情绪闪烁:“那你从前……”

  “你以为我真的是戚琅手下的大红人,他真的对我一分疑心都没有么?若不如此,恐怕他早就容不下我了。”楚韶冲他一笑,艰难地说道,“就算是从前……临江仙本就是我的人开的地方,楼里收留许多孤女,因有我的名头,旁人不敢随意欺侮,倒也让她们过得轻松些。”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周兰木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的,还是假的?

  他茫然地想着,楚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明显的假话……可仔细想来,他竟一时也不能断定这是不是假话,只好听他继续说。

  “这么多年,我为自己树下这样的声名,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楚韶移开了自己的手,苦涩一笑,“从前为了让先帝放心,如今为了让戚琅放心,我本是贪生怕死之人,不得不如此。若让你误会,是我的错,可我不能……”

  真的,还是假的?

  周兰木低着头,良久才回过神来,捞起一样东西来放进楚韶手中,冲他凄惨地一笑。

  这笑容太过勉强,但是周兰木笑惯了,即使勉强也笑得很动人。

  半晌屋内才响起他哽咽的声音:“你活得……有这么累么?”

  “是,旁人瞧我风光无限,爱我一身虚假声名,可我其实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担不起你的感情。”楚韶垂着眼眸,静静道,“恒殊,你是个极好的人,我视你为挚友。”

  周兰木轻轻笑了一声,没答话,有些茫然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楚韶唤他:“恒殊……”

  周兰木却疲惫地冲他摆了摆手,转头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临走前还不忘把他的门仔细掩好了。

  楚韶坐在榻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他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里。周兰木刚刚放在他手里的是他被扯下来的镶玉腰带,此刻被紧紧握着,透出玉石特有的彻骨寒意。

  冬日里虽未落雪,风却不小,周兰木从房中出来之后,正好被迎面一阵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真的,还是假的?

  他觉得自己脑子很乱,抬眼去看,发现自己面前是走廊上一扇窗,没有关好,正孤零零地大开着。周兰木走近些,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思索片刻后,突然纵身从窗上跳了出去。

  他仔仔细细地关好了窗,才轻巧地跃上了屋顶。白沧浪正坐在屋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斗笠上的长纱和未束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一片:“好可惜,我还以为能听上一出活春|宫。”

  周兰木没吭声,走到他身侧坐了下来,白沧浪打量了他两眼,啧啧道:“说起来真不可思议,你去投怀送抱,居然失败了。”

  “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周兰木怔然地坐着,语气很疑惑,“我还以为……凡是有几分姿色的人,他都不会拒绝,可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白沧浪见他自言自语,不禁道:“我觉得……倒是挺真的。”

  “可这若是真的,我从前所知道的一切,又算什么?”周兰木不理他,继续说道,似乎在问自己,“我从前以为自己不够了解他,后来我觉得我了解了,可今日我又不懂了,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皱着眉,嗤笑了一声:“哈,贪生怕死,难道贪生怕死便可以践踏旁人么?荒谬。”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你?”白沧浪被他吵得满头雾水,胡乱摆了摆手打断他,“这招算是失败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照原计划行事,”周兰木心情不佳,话语也不似平时那般温和,“除了这种关系,我还有得是办法。”

  白沧浪道:“是,我只怕你心软。”

  他仰头看着雾蒙蒙的月亮,突然开口叫他:“承阳啊……”

  周兰木漠然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白沧浪问:“为何?”

  “你看这月亮,”周兰木没抬头,只淡淡地道,“若人生来只活在黑夜里,便会以为月亮是全天下最明亮的东西,可若一个人见过太阳,怎么还会把月亮放在眼里?”

  他抿抿嘴,神色不明地道:“我宁愿从来不曾见过太阳。”

  他鲜少说这样的话,白沧浪听了却也没有顺着发表一通感慨,只闲闲地枕着手,胡扯道:“唉,我若是早两年遇见你多好,那时候你还在皇城里做太子,肯定比现在还有钱,也不会忙着伤春悲秋,可惜可惜,人生之大憾哪。”

  “早几年遇上我,我可能没空理你,”周兰木托着腮看了他一眼,“不过早些遇见也好,我那时候无趣得很……若你在身边敲打,也不至于那么蠢了。”

  白沧浪却几乎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呼啸的风声中只含糊地回道:“是啊,你从前真是太蠢了,现在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

  楚韶一夜都未睡好,朦胧间还听见了呼啸寒风中呜咽的笛声,以至于晨起睁开眼睛之后,他仍觉得有一些恍惚。

  周兰木竟然一夜都未回来。

  “小楚将军,楚韶,楚元嘉!”

  门外的白沧浪连着换了三个称呼,才把床前坐着的楚韶唤回神来,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为白沧浪开了门,由于一夜未睡,眼下还透着微微的青色:“白公子,怎么了?”

  “别别别,别叫白公子!”白沧浪熟络地揽过他的肩,带着他往楼下走,“你就叫我白兄弟、白老哥、白老弟、小白之类的名字都可以,白大侠就更好了,白公子听起来太可怕了——我来叫你吃早饭,你一个人磨磨唧唧在楼上不下来,干嘛呢,思春呢?”

  楚韶不露痕迹地把他搭在肩上的手闪了去,勉强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劳烦白兄了。”

  “诶,天字第一号,多好的房间,多好的条件,你怎么和小兰一样,都容易身体不适?”白沧浪说着,却已经把他带到了一楼的大堂,“要我看就是以前日子过得太好了,我风餐露宿这么多年,也不见得身体不好。”

  周兰木已经在桌前坐下了,脸色比起楚韶更差了许多,惨白一片。楚韶见他手中拈着一个茶杯,听得楼上有声响才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

  两人正好一眼对上,周兰木却像是逃避什么一样,迅速地低下了头,继续喝他的茶。楚韶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想是实在忍不住了,才放下茶杯,掩口朝着身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小兰,你怎么回事啊,”白沧浪见他不好,上前两步急道,“昨儿夜里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脸色突然这么不好。是不是昨晚上睡觉,你俩谁蹬被子了?”

  “无妨,”周兰木把手搭在白沧浪的袖子上,冲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我素来畏寒,昨夜被冷风吹了一吹,有些发热,养几日便好了。”

  楚韶突然回想起昨夜漫天呼啸的风声,莫不成他没有回房,在外面坐了一夜么?如今已是冬日,任谁在风中坐一夜,身体也要不适,更何况他那么畏冷。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却被周兰木再次响起的咳嗽声打断了思绪。楚韶抬眼去看,只见周兰木弓着腰,因为咳得厉害两颊都染了一抹素红。

  下意识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从坦白之后,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今的情况,只得抓起手边的杯子,胡乱灌了几口。

  三人各怀鬼胎地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餐,简单吃了几口便准备继续启程向东南。

  周兰木精神不济确不是装的,他近几日思虑过甚,昨夜一夜未睡又吹了冷风,此刻额前烧成一片,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

  但这几年以来,生病都生习惯了,所以他也没有开口,上车之后裹了一块狐裘的毯子,便睡了过去。

  楚韶一直在外赶车,白沧浪知道他有心事,便也默不作声,只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昏昏沉沉之间,周兰木只记得外面下了雪,马车停了几次,三人重住了一家驿馆又继续赶路,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睡眠当中,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很是模糊。

  直至记不清两日还是三日之后,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马车绘满了海棠的顶。

  那海棠是用金线刺的,铺天盖地一片,瞧起来纸醉金迷,让人花眼。

  周兰木病得有些昏沉,整个人便不像平日里一般小心。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干涩,便紧紧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开口叫:“元嘉……”

  并无人应,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此时并非从前了。又是一口腥气上涌,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一只冰凉的手拂在了他的额上,他听见楚韶有些不自然的声音:“你醒了?”

  他着深青服色,双目之下有些乌青,想是也没休息好,周兰木努力弯了弯唇角,没成功,只好掩饰道:“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白兄说你病得厉害,怕过了病气,叫我进来照顾你。”楚韶并不抬头去看他,目光盯着下方不知是什么的一个点,有些涣散,“我们走了三日了,雪刚停,若不出意外,今夜到十二桥附近,再过一日,便能到东南外城了。”

  “嗯,我知道了。”周兰木皱着眉,努力坐起身来,答完这句后,两人竟一时无话,马车的铃铛在车顶上不断地响。

  “元嘉,”周兰木哑着嗓子叫他,楚韶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公子,只见他露出一个招牌性的微笑,“你叫沧浪进来休息一会儿,换我出去罢,这种小病我生多了,不碍事的……”

  “恒殊,”楚韶却打断了他,他紧紧盯着周兰木,眼中情绪莫名,“你不愿与我同乘么?”

  周兰木一怔,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后,他才轻轻地说道:“怎么会,只是怕你不自在罢了。”

  “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人,”楚韶仿佛有些出神,用一种几乎可称得上深沉的语调自顾自地说道,“他说,他心悦我,我当时太过年轻,满心只有一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事,不仅伤了他的心,还把他害死了。”

  手指不自觉地紧紧蜷缩,面上却未露出分毫,周兰木云淡风轻地问:“哦,然后呢?”

  “我很后悔,”楚韶闭上眼睛,一时间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有时候我想,他若是从来没有遇见过我就好了。”

  “恒殊,你也一样,我也希望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带给你什么。”他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周兰木,“从前戚长公子许你住在我的府里,是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可如今我能看得出,你确无什么不轨的心思。待回中阳之后,我定仔细向长公子汇报,从此以后你便可以如你所愿,寻个保命的官职,顺遂无忧地活着了。”

  周兰木低笑了一声,认真地道:“是么,你就这么希望把你身边所有人都赶走吗?”

  楚韶伸手,帮周兰木拉紧了白色大氅的领口,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出生那一日,父亲便死了,后来是母亲、朋友、爱人,如今我已经不想再接近任何人了。恒殊,我不想毁了你,你只要离我离得远远的,一定可以……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周兰木听了这番话,微微蹙了蹙眉。

  这是什么意思,为何靠近些便是“毁”,他又为何急切地排斥着周身所有接近的人……他听这语气并不像敷衍的借口,可楚韶到底在想什么?

  总不至于……为自己守寡罢?

  这念头一出,倒让他自己先笑了出来。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过去的伤害已经烙印结痂,若不是他运气好些,恐怕早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难道生者几句轻飘飘的“愧疚”,便可以把发生过的一切都抹杀?

  周兰木转了转眼睛,顷刻之间便平静了下来。

  良久,楚韶才见他转过头来,微微地笑了,目光中含着一层轻盈的水光:“我本来只想与你做个朋友,你倒好,一番话说的,连做朋友的机会都不给了——哪有这么小气的人?”

  他故意把话说得俏皮了几分,想要活跃两人之间的气氛,楚韶岂能听不出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话道:“当然,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必然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了,”周兰木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帘子,飞快地回道,“只是……今后职务之故,少不得要与元嘉共事,还望你不要在意这些事,如往日一般才好。”

  “这是自然,你放心。”楚韶松了一口气,对着他的话语也带了几分郑重,“路途还长,你若身子不舒服,便再睡一会儿罢。”

  周兰木点点头,不多时,便枕着身后的软枕重新睡了过去。楚韶抱着剑靠在车壁上,忽听得昏睡中的周兰木喊了一声“元嘉”。

  他回头去看,本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兰木却又低低唤了一声:“元嘉……”

  他在床榻旁蹲下,声音压得很低:“你说什么?”

  白衣的公子眼角突然沁出一颗晶莹的泪水,顺着他微红的眼角滑了下来,顷刻便消失在枕畔当中。他眼角自从方才一本正经地说话之时便一直红着,只是楚韶有意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才没发现。

  周四公子,真的有那么喜欢他么?

  楚韶轻轻抬手,为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

  他内心太乱,片刻便觉得自己待不下去,匆匆出去换了白沧浪进来,所以并未看见周兰木在他出去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冰凉又嘲讽的微笑。

  白沧浪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周兰木倚在软垫上无声地笑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以腹语道:“你们说了什么,外边太乱,我没听见。”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在周兰木身边坐了下来。

  周兰木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道:“无事,说了几句漂亮话儿,讨他一点同情罢了。”

  白沧浪瞥他一眼:“瞧你精气神不错,身子好全了?”

  周兰木道:“自然,早说了是小病,从前都熬得过来,这点小病小痛算什么?”

  “所以你计划今日动身,还要不要继续?”白沧浪低声问道,“你与他情真意切地讲了许多,真的半分都不心软?”

  “开什么玩笑,我不会心软的。”周兰木懒懒地垂下眼皮,笑道,“至于计划……继续,当然要继续,跟他玩了这么久,我总得讨点东西回来罢?”

  一路无事,傍晚时分三人顺利到达了十二桥附近。

  十二桥是座小城,顾名思义,进城前横亘的河流上有十二方小桥。这桥都是古桥,粗细不一,石质栏杆上雕着各式各样的花纹。

  传闻当年早前大印与东南外族混战,十二桥百姓为迎中阳军队入东南,特意架了十二方桥。借着这十二方桥,玄剑大营用最快的速度平了东南之乱,领兵的戚映也因此受封平王。

  可以说,十二桥是东南境外最后一座城。

  过了十二桥再行几里,便可以见到东南的第一座城——鬼城荒阳。

  只是传闻荒阳城夜间不能行路,因此三人倒也没急着动身,在十二桥随意寻了个旅馆,草草住下了。

  为怕尴尬,从那日之后楚韶再未与周兰木同住一间房过,所幸一路上人烟稀少,不似刚出逝川那个驿馆一样拥挤。

  楚韶如寻常一般洗漱之后,刚刚脱了自己的外袍,便听见隔壁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咚”。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隔壁突兀一阵剑风,白沧浪似乎看见了什么人,怒喝了一声“别跑”,便破窗追了过去。

  两人的身影从他的窗外一闪而过。

  楚韶一惊,立刻推门出去,却见周兰木披着宽大的外袍,正站在他的对面,见他出来,便解释道:“方才我与沧浪下棋,下到一半,忽然有人敲了一下窗户。”

  想必他方才听见的,就是敲窗户的声音。

  楚韶还在思索,头顶灯光突然一晃。

  小旅店十分偏僻,客人很少,整条长廊空空荡荡,只有头顶的烛光。楚韶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叩剑出鞘,一手把周兰木扯到了身后。

  周兰木一怔,随后贴近了些,在他耳边轻轻道:“方才有人过去了,与敲窗户的不是一个,这个人脚步更轻一……”

  他还没有说完,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便从他身后的窗户中跳了出来!

  楚韶沉着脸,反身接了他一刀,剑尖砍在刀刃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那黑衣人沙哑地笑了一声,翻身便从窗户中跳了出去,楚韶不假思索地去追,周兰木披着外袍,跟着二人一同翻了出去。

  黑衣人似乎也不是诚心要跑,他逗鸟一般,跑两步便回头与楚韶缠斗一阵,三人一直纠缠到城门边的十二座桥上。

  十二桥上尚有积雪,两人拂一扫过,便扬起一大片雪花来。楚韶动作略缓,看了身后的周兰木一眼,那黑衣人却注意到了他这一眼,见缝插针地朝周兰木扑了过来。

  周兰木还有些虚弱,不想动手,背着手连退三步,堪堪倚在栏杆边缘。黑衣人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却没动作,居然飞快地从他身边掠了过去,飞掠到离两人较远的栏杆上才停下。

  他的声音同春来客栈那个黑衣人一样喑哑难听,想必是用什么特殊的方式改变了音色,楚韶见他停住,便谨慎地没有靠近,一手握着剑,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黑衣人一抬手,用一个复杂的手势向虚空中行了一礼:“嘿,你们来到平王殿下的地盘上,竟还问我是何人?”

  楚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周兰木神色如常,淡淡问道:“这么说,平王殿下已经知道我们要来了?”

  “兰公子此事未免做得太不地道,”那黑衣人哑声答道,“我家主人既说改日会请你前去,何必这么心急?你二人私闯东南,让我家主人很是不高兴,这才派出了我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把小匕首掷了过来。

  周兰木伸手接住,见小匕首上穿了一封信,楚韶也低头去看,不禁面色一变。

  信笺上以金箔印了浅浅一个篆体的“风”字,这是中阳金庭皇城来的信!

  戚琅若想送信给他们,一般会派出脚程较快的鹦鹉卫,将信直接送到二人面前。这些鹦鹉卫平素并不现身,便会把信留在二人肯定能发现的地方,想必这信本送到了十二桥的驿馆,只是被面前这人截了胡。

  “主人道,来者是客,既然已经到了东南外城,便来见你们一面也无妨。”那黑衣人见二人面色不定,便继续道,“中阳既遣了人默不作声地来,便休怪他手下无情,若两位诚心要见,七日之后,十二桥头,且等着罢!”

  他退了一步,腿一扫,再次在二人面前扬起一大片雪花:“告辞了!”

  楚韶刚往前冲了一步,黑衣人的身影便在一片雪雾当中消失了。

  周兰木在原地站着没动,他面色凝重地拆了手上的信,只见戚琅的字迹:“鹦鹉卫秦木重伤,事态不明,元嘉且留东南,四公子速归。”

  楚韶低眸,明白定是卫氏族人动了手,可戚琅尚不知情,召周兰木此时回朝,大概是想让他借机查一查到底是何人所为。

  而让他暂且留在东南,说明戚琅对平王真的有所猜疑,恐怕此时召周兰木回去,也有支开的意思。若他没有想错,周兰木动身之后,戚琅便会有另外的旨意给他。

  周兰木看起来倒不像是想了这么多,他瞧完了信,伸手一攥,脆弱的信纸便在他手间碎裂,化为粉尘落在了脚下的雪地中:“秦木重伤,莫不是卫氏族人所为,他们怎么知道的?”

  楚韶道:“我也不知,长公子此时叫你回去,恐怕有自己的打算。”

  恰好周兰木此时也道:“想必长公子是有了什么打算,才叫你留在东南。”

  楚韶点点头,道:“平王既说七日之后……”

  周兰木:“此地离中阳四日路程,若快马加鞭,应该只要三日。我回去见长公子一面,将此案查了,七日之后,我可带鹦鹉卫回来。瞧方才那人的意思,平王对你我二人此行颇有不满,若有不测,也好抵御。”

  楚韶道:“如此甚好。”

  周兰木也答:“那我明日一早便动身。”

  两人沿着十二桥缓缓往回走去,楚韶瞧了他一眼,咳了一声:“叫白兄跟着你一同回中阳罢,你身子尚未好全,若路上遇见什么人,也好抵御。”

  周兰木抿了抿嘴:“我想叫他留下来和你一起的,十二桥此地偏僻,平王虎视眈眈,万一对你动手……”

  “他不敢,”楚韶打断他道,“既说七日之后,想必他不会食言。况且我是上将军,承国之运,贸然对我动手,对他没有好处。”

  良久,周兰木才“嗯”了一声。

  两人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直至到房间门口,楚韶才迟疑地道:“你此行……万事小心。”

  周兰木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军放心。”

  楚韶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被从走廊另一侧走来、骂骂咧咧的白沧浪打断了:“逗老子玩呢,只跑不动手,真没意思,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

  他见两人在外站着,便问道:“嘿,你俩瞧见方才闯进来那人没有?”

  周兰木冲他微微笑了笑:“沧浪,你先进来,我跟你商量些事情。”

  白沧浪瞥了他一眼,侧身进了屋,楚韶瞧着周兰木伸手关了门,低低地说了一句:“保重。”

  关门的动作一顿,他听见周兰木冷玉一般好听的嗓音。

  “你也是。”

  第二日周兰木便与白沧浪一同动身回了中阳。

  楚韶一日在十二桥百无聊赖,只好窝在房中睡觉,他本以为戚琅支开周兰木之后会让他去做些别的事,可一连五日,他都没有收到来自中中阳的信笺。

  莫不成,戚琅真的只是召周兰木回中阳办案么?

  秦木虽是他在鹦鹉卫中最大的心腹,可也不至于特地将远在东南的周兰木召回去,更何况周兰木在戚琅心中,恐怕还算不得可以完全托付的人。

  往坏些想,戚琅有可能发现了什么,支开他,要把周兰木灭口。

  再或者,连中阳的来信都是伪造的,卫公想要灭他的口。

  总之把他从周兰木身边支开,绝不是什么对周兰木有利的事。

  他或许如今境遇十分危险。

  楚韶越想越不对,但还是决定等两日后与周兰木约定之日到来了再说,若此人没有回来,他便不管那劳什子平王了,动身先回中阳再说。周兰木身边有白沧浪,或许出不了什么大事,可万一……

  约定当日清晨,楚韶起了个大早,推了房间的窗户往十二桥看了一眼。

  十二桥上空空荡荡,雪都化了,连日来一直晴天,完全看不出下过雪的痕迹。

  既没有人在,也没有人来。

  楚韶心中的不安陡然浓重,他关了窗户,打定主意要即刻动身回中阳,可他刚刚将包袱摊在榻上,身后便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咻——

  楚韶连头都没回,甩手用带着剑鞘的剑往后一敲,门被破开,转身他便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房门处掠了过去。

  又是平王身边那群神出鬼没的黑衣人。

  楚韶心头火起,推开手边的窗户便追了出去,他暗下决心,今日周兰木不在,不必像那夜一样谨慎,必要和这黑衣人过过手,最好能把他抓了,问出平王的一些事情来。

  毕竟他自己不现身,老是派这一群做贼一般的黑衣人,真是烦得很。

  那黑衣人与那日一模一样,跳出房间后便向十二桥奔去,似乎认定了房中不好说话。楚韶跟得极紧,刚到十二桥头,那黑衣人便像从前一样停了下来。

  楚韶被迫也停了下来。

  倒也不是他想,他方才十分眼尖地瞧见那黑衣人从袖口甩出了一团透明丝线,在他身前栏杆上飞快地绕了几圈。若不是他方才反应得快,及时停下,恐怕此时已经被这些透明的丝线割破了喉咙。

  那黑衣人凌空向他又扔了一样东西,楚韶低头一看,又是一封信。

  他还没来得及拆,面前的黑衣人便开了口,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刻意伪装自己的声音,反而扯着嗓子,清楚而大声,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一般:“小楚将军,你的意思我家主人已经明白了,今日特意遣我前来,说你的心意他受了。”

  楚韶一怔,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面前的黑衣人似乎也听见了,踮了踮脚,飞快地转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了留下一句:“来日将军进东南,我家主人必以国礼待之。”

  楚韶想追,奈何面前有那些碍事的丝线,他只得腾空跃上了栏杆,不料他刚刚跳上去,已经跑出老远的黑衣人袖口一抽,便收回了那堆丝线。

  丝线在空中一扬,楚韶连忙后退,差点跌倒,他眼瞧着黑衣人越跑越远,翻身便要继续追,脚下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有一道银白色的光亮飞快地掠了过来。

  楚韶一心盯着那越跑越远的黑衣人,不耐烦地顺手一挡,但钝器相撞的一刹那,他突然起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猛地意识到,这银白色的光亮,是银雪刀发出来的。

  楚韶惊异地转过身去,还没有看清身后之人的脸,便有一股剑气袭面而来,让他只好曲肘抵挡,双剑在他面前一寸堪堪停住,他看见了周兰木含情脉脉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了?”楚韶甚至连剑都忘了收,呆呆地瞧着本不该出现的他,出神地问了一句,“这一路上,可有人追杀你……”

  就是一怔愣的功夫。

  周兰木却似乎完全不在乎他说了什么,皱着眉毫不留情地后退一步,手中长剑转手再刺,又快又狠地刺进了楚韶的右肩。

  剧痛终于让楚韶清醒了过来。

  他侧头看了一眼,不可置信地瞧向周兰木,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便拥上来四五个鹦鹉卫,牢牢地把他摁在了地上。

  一只极美的手伸过来,抽过了他手中的信笺。

  周兰木把信笺递给身侧一个鹦鹉卫,面无表情地道:“念。”

  “闻上将军之意,不胜欣喜,大印苦戚、卫久矣,将军与我还政风氏皇朝,必为万民之幸。”那鹦鹉卫应了,动作极快地拆了信笺,低低念道,“平王戚楚,印。”

  楚韶起初还没有想明白,这鹦鹉卫将他手中信笺念完之后,他便完全明白了。

  这根本就是设计得极好的栽赃……先让他一个人留在东南下落不明,再着人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加之手中未拆的信笺,在场那么多鹦鹉卫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上将军楚韶,叛投东南平王,要造反。

  他抬起头来看着周兰木,一瞬间感觉自己血都冷了:“是你?”

  周兰木在他面前蹲下,露出一个初见一般天真美好的微笑:“自然。”

  他贴着他的耳朵,用极为亲昵的姿态低声说着:“自我回到中阳那日起,便开始思索,到底怎么样,才能让长公子完完全全地信任我。”

  旁人看来两人的姿态与爱侣间的呢喃无异,只有楚韶知道,这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溅了毒液:“直到我在狱中偶然发现,原来长公子并不是完全信任你。”

  “我向长公子求情,让他保我一条命,我愿意用尽一切手段,去刺探你到底有没有异心。你以为一路上都是你在试探我么,其实是我在试探你呀。”

  他微微笑着,睫毛在楚韶耳边拂过:“可你看似的确没有什么异心,这怎么能行呢,只有为长公子真正抓到了你,才能说明我有用啊。临行逝川之前,长公子与我密谈了许久,我瞧他对你的疑心与日俱增,不得已出此下策,不管你是想造反还是不想,如今你都没有辩驳的机会了……”

  楚韶哑声问道:“你早知道风水香的事情,才编出那样的谎话骗我?”

  周兰木一怔,笑得更开心:“是啊,风水香从一起初就是假的,我若真能这么轻易地喜欢上你,哪里能活到今天?”

  楚韶垂着眼睛,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右肩的痛楚,也听不见周兰木说的话,他只觉得很茫然。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茫茫的雪洞,扑扑簌簌地冒着寒气,把整个人都冻成了一尊不能思考的雕像。

  周兰木伸手拍拍他的脸,站了起来,示意他身侧的鹦鹉卫收了他手中的剑:“被信任的人背叛,感觉如何?”

  楚韶没有答话,深深地垂着头,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觉得很冷。

  周兰木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你行军打仗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小楚将军,兵不厌诈呀。”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戴口罩少出门,健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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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基友文:

  《亲亲,建议反派篡位呢》by典临

  楼青晏穿成了一本小说中的反派权臣。

  身为小皇帝的师兄,他架空皇权,邪术祸世。倾国妖媚,权倾天下。

  唯一的不足是,他正好穿到反派倒台入狱的那章。

  *

  狱中,他的双眼被黑布蒙上,四肢被铁链锁在了墙上。

  叮!您的系统已上线!

  系统:亲亲,我们马上为您提供保命机会呢!滋啦滋啦……

  系统话说到一半就没声了,但铁门却被打开。男人的声音沉稳严肃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头顶。

  楼青晏误以为系统是在故弄玄虚,脑海中顿时奔腾过许多不可说的小说情节。

  原来如此!

  白衫半褪,青丝成瀑,被黑布遮住眼睛的绝美脸庞露出了惹人遐想的表情:“陛下,臣有罪,您怎样惩罚臣都可以。”

  系统:掉线修复完毕,亲亲,这里建议的保命方法是篡位呢!

  *

  楼青晏:等我出去了,一定买个一次性把话说完的系统:)

  #相爱相杀#

  经常黑化的正道小狼狗皇帝攻X多智近乎妖祸国颜值爆表丞相受

  年下,受是攻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