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柳疏舟突然停住脚步,疑惑地看向四周,“我记得上回来天庭,好像走的不是这条路吧。”
侍者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赔笑道：“这是小路。妖皇吩咐说,莫要让无关人等惊扰到先生。”
柳疏舟伸手碰了碰袖中藏着的陆压，若有所思。
“柳先生！”才步入殿内,一个人影就急急扑了上来。
看清来人，柳疏舟吓了一跳，心说这妖族出了名的美人怎么憔悴成这副模样了。
“羲和，莫要失礼。”帝俊阴着脸上前,示意侍者退下。
羲和双目含泪,声音沙哑：“先生，小十他……”
柳疏舟赶紧打开袖里乾坤，将陆压从中抱了出来。由于失血过多，又遭遇了一番折腾,陆压已经睡着了。他的伤处被柳疏舟简单处理过，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大概因为路上颠簸，此刻又渗了点血出来，格外触目惊心。
“小十！”羲和捂住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
帝俊双唇紧抿，眼底闪过一丝阴霾，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柳疏舟简单将前因后果说了,宽慰帝俊羲和夫妇道：“十皇子这伤看上去严重，但也不是不能治，我已让他服下我大师伯炼制的金丹，以后只要按时服药，悉心调养，日后定能恢复如初。”
“只是……”柳疏舟轻轻一叹，“只是我还是迟了一步，没能救下九位皇子。”
“先生千万不要自责，”羲和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刷刷往下流，她强忍着悲伤，对柳疏舟行了个大礼，“这回若不是先生出手，我家小十的命怕也是保不住了……”
见堂堂妖族王后对自己行如此大礼，柳疏舟吓了一跳，求助地看向帝俊。
这位妖皇竟也放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架子，对自己深深鞠躬。
“……”柳疏舟后退一步，似乎想到什么，轻轻拧起眉。
“先生，”帝俊抬起头，直视柳疏舟双眼，一字一句道，“先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柳疏舟注意到，帝俊没有自称“本皇”而是说“我”，直觉告诉他，帝俊的请求，定不简单。
柳疏舟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拒绝，瞥见低声哭泣的羲和与昏睡的陆压，到底还是不忍，道：“君上请说。”
“先生能否将小十带回蓬莱，代为照看？”帝俊语气平静，就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平常。
“夫君！”羲和低呼一声，不可思议地看向帝俊。
果然如此。柳疏舟暗暗叹了口气，却不意外帝俊的请求。
妖族九位皇子被害，巫族损失一名大巫，柳疏舟知道，这回妖巫两族之间是永远不可能达成和解了。帝俊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恐怕是预测到日后洪荒的血雨腥风，提前替儿子找好后路。而玄门向来不掺和妖巫两族之事，又有圣人坐镇，把陆压送到蓬莱岛，的确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帝俊轻抚羲和的后背，低声说了什么，羲和渐渐平静下来，只是肩膀时不时还一耸一耸。
帝俊对柳疏舟苦笑道：“先生怕也猜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妖族都不会太平，陆压是我帝俊唯一的儿子，但他年纪小，现如今又受了伤，若是留在天庭，反而危险。”
柳疏舟沉默不语，他的目光落在昏迷中的陆压脸上。因失血过多，小家伙脸色煞白，看上去哪还有威风凛凛小皇子的模样，反而显得有几分可怜。
“先生，求求你救救陆压吧！”羲和泣不成声。
帝俊也道：“陆压这孩子脾气随我，但他心里还是好的，先生若能收下他，日后若有事，我帝俊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疏舟左右为难。
当初他被接引准提抓到西方，帝俊也来帮过他，他若是拒绝，未免也说不过去。况且陆压还是他好不容易救下的，他也不忍心看到小家伙日后出事不是？
但话又说回来，陆压身份毕竟特殊，接纳了他，无异于在自己身边放了枚定时炸|弹。
同意还是不同意，这是个问题。柳疏舟陷入哈姆雷特式的困境中。
空旷的大殿内，羲和压抑的低啜显得格外清晰。
“先生在担心什么，我也能猜到。”帝俊深吸一口气，“先生放心，绝对不会有人知道陆压是在蓬莱岛。”
柳疏舟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帝俊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眸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坚定了眼神：“之后，我会宣布，我帝俊的十个儿子，均死于巫族之手。”
羲和哭声一顿，随即更是悲痛，显然已经知晓帝俊的计划。
“难怪方才君上要命人将我从小路带进来……”柳疏舟是个聪明人，很快明白了帝俊的意图——
若是大家都认为陆压已经死了，自然不会怀疑蓬莱岛上一个小小童子与帝俊有什么关系，这大大保障了陆压的安全。
不过，骄傲如帝俊，宁愿让儿子隐姓埋名也要把他送出去，莫非他已经预测到这一战的后果有多么惨烈？
柳疏舟复杂地看向帝俊，想说什么，对方却好似猜出了他接下来的话，抢先一步道：“杀子之仇，不能不报。”
柳疏舟缄默。他已然明白帝俊的意思——不管后果有多么惨痛，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但为了惨死的九个儿子，他身为父亲，必须要迎面而上。
所以最终还是逃不过命定的劫难吗？柳疏舟苦笑，心底有一丝茫然，不知是为了帝俊，为了洪荒，还是为了自己。
“君上放心，陆压这孩子，我会好好替你照顾的。”柳疏舟到底还是答应了帝俊的请求。
***
为了不让陆压的身份暴露，柳疏舟施法藏住了他特征明显的第三条腿，掩去了他金灿灿的羽毛，并对外宣称陆压是他新收的坐骑。
当然，目前还是幼崽形态的的陆·坐骑·压究竟能不能载人，这就见仁见智了。
身份换了，陆压这名字自然也得改，综合其父母之名，柳疏舟为他取名为“君和”，也是希望他能够如君子般和气端方。
至于这一美好愿望到底能不能实现，那就不太好说了，毕竟——
“柳老师，不好啦，君和跟孔宣又打起来啦！”
柳疏舟眼皮重重一跳，认命地发出一声长叹，放下手头的教案，来到事发现场——当下已乱成一锅粥的教室。
见柳疏舟气势汹汹提着教鞭走来，方才还在围观叫好的吃瓜群众一哄而散，迅速回自己座位坐好，装模作样拿着本书挡在脸前，实际上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事态的发展。
柳疏舟心中冷笑，手指不轻不重地在某生桌面上敲了敲，似笑非笑道：“老师竟不知道，原来你还有读倒字的才能？”
该生讪讪地把拿反了的书本端正。
“班长呢？”柳疏舟淡淡问。
“这里……”班长弱弱举手。
柳疏舟示意他到讲台前维护秩序，又冷冷扫向低头不语的孔宣，与梗着脖子满脸倔强的陆压。
他轻轻一叹，指了指两人：“去我办公室一趟。”
***
“你们自己说说，这都是本月第几回了？”柳疏舟是十指交扣支在下巴下，目光在孔宣与陆压之间徘徊。
两人皆低头沉默。
柳疏舟无奈，他就不明白了，这俩孩子是天生相克还是上辈子有仇，见了面就掐架。他在的时候还好，这不，他才离开几分钟，又干上了。
正因为担心他们碰头会惹出什么事，柳疏舟只好暂时停下寻找灵珠子的任务，留在蓬莱岛看小孩。
“说吧，这回又是因为什么打架？”柳疏舟摇头。
孔宣正想开口告状，却被陆压抢先一步：“他骂我是小矮子。”
“我又没说错，他本来就比我矮！”孔宣下意识要反驳，在柳疏舟目光的压力下，他的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是他先说我臭美的。”
“你的确很臭美。”柳疏舟毫不客气给了孔宣一记暴栗。他的儿子他最清楚，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梳理羽毛，平时不小心掉根毛都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就没见过比孔宣还臭美的人……鸟了。
孔宣脑门挨了一记，委屈得不得了，又见陆压什么事都没有，心里更是不平衡。
自从爹爹带着这小矮子回来以后，他在这个家的地位直线下降，孔宣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哼，得意什么，不就是落难皇子吗，不就是来避难的吗，孤身一人，拽什么拽。
“孔宣！”孔宣被柳疏舟严厉地呵斥，这才发现原来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孔宣，这种话我今后不想再听到。”柳疏舟神色肃然地教育养子，心里庆幸还好旁边没人，否则孔宣这话定会引起怀疑。
孔宣鲜少见到爹爹这样生气，吓了一大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敢再言语。
柳疏舟紧张地看向陆压，却见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脚，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柳疏舟轻叹，给孔宣使了个眼色让他先离开，随后弯下身，使自己与陆压平视。
小家伙身子一僵，别扭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抵在硬邦邦的椅子靠背上。
“君和，孔宣他也是无心之失，这小子说话一向不经大脑，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柳疏舟轻声细语道。
陆压眼珠动了动，半晌才低低挤出一句：“他说的也没错，我本就是来避难的，本来就是孤身一人。”
自上回被后羿用箭射伤昏厥，陆压再次醒来，已经到了蓬莱岛。得知妖巫两族之间的大战即将暴发，而帝俊把自己送来避难，他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
陆压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因为他不听话偷溜出天庭，导致九个哥哥被害，又导致妖巫大战爆发。父皇很生气，所以他不要自己了。
柳疏舟见他这副模样，轻轻一叹，柔声道：“君和，你认为你父亲是个好君主吗？”
陆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哪怕他心里还在怨着自己的父亲，也不得不承认，对妖族而言，他的确是个好君王。
柳疏舟顺了顺陆压又细又软的发，又问：“那你觉得他好在哪里？”
“他很强，有魄力，有威严，还有责任心……”陆压轻声道。
“那你觉得他是个好父亲吗？”柳疏舟又问。
陆压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的父亲很严肃，对他们兄弟总是过于严厉。他的父亲也很忙碌，总见他在处理公务，鲜少有时间陪着他们。
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帝俊很爱他们十兄弟。他对他们的严格，是想把他们培养成栋梁之才。他每天在处理完公事以后，都会来寝殿偷偷看他们是否睡了，还会亲手给他们盖被子……
想到这里，帝俊眼眶一热。
“身为帝王，他必须对全族负责。”柳疏舟轻声道，“你的九个哥哥被害，妖巫两族之间的大战不可避免，不管他怎么想，都必须战。”
陆压不语。
“但身为父亲，他也必须对你负责。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了，你相不相信，在他心里，你的安危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陆压一怔，呆呆地看柳疏舟，下唇已被他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白痕。
“他把你送到蓬莱，不是不要你了，而是想好好保护你。”柳疏舟摸了摸陆压的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很爱你，你相信吗？”
良久，陆压轻轻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就，大家真的好聪明，都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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