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皇帝初露野心的时候,萧炀这才正视起萧珏这个孩子。
幼时他便是一个聪慧的孩子, 先帝予以厚望。
先帝不幸崩逝, 在文臣战战兢兢准备随时死荐来给燕王制造压力的时候, 他被推上了皇位。那时他三岁。
虽说掌握实权的燕王才是“皇帝”, 但这个名头上的皇帝确实让文臣安心了不少。
若是名头都没有,那才是乱臣贼子。
名不正言不顺, 难以服众啊。
萧炀自始至终有一个疑惑。
除了名头上的皇帝, 萧珏手里有什么倚仗?
燕王的爪牙遍布汴京, 几乎安插在西大街每一个府宅。
隔了几天, 便将萧珏曾经联系过的、曾经交谈过的臣子打听了个明明白白。
从这件事便可以看出,小皇帝不行啊。
如此轻易的被查出。
第一个名字,是来往最频繁的人, 也是官衔最高的人。
薛无奕。
萧炀摩挲着这个名字,蓦地冷哼一声。
这个开封府府尹, 他到底是哪边的人呢?
“楚辞鹤。”萧炀吩咐,“去大牢。”
那次的诬陷, 薛无奕亦是难辞其咎, 最终与孟辙一同投入天牢。
天牢, 与地牢不同, 建在地面之上,关押重刑犯人。
似是为了给他们留下最后的体面, 天牢被打扫得十分干净。
铁窗之内,薛无奕正襟危坐,衣衫破烂而不脏乱, 即使是阶下囚,仿佛也要维持着骨头里的傲气。
透过铁窗照进来的阳光和煦,是天牢内唯一的光热源。
萧炀席地而坐,望着薛无奕的脸。
就在薛无奕倒戈的一刹那,萧炀瞬间了解了薛无奕的态度。
正统。
这些个文人呀,迂腐,固执己见,真真讨厌。
萧炀轻嗤一声:“说说,你与皇帝有什么计划。”
几日的牢狱生活让薛无奕颧骨突出,那股阴鸷感愈发浓烈。
他用不输于萧炀的讥讽道:“乱臣贼子。”
“呵。”萧炀席地坐在草席之上,倨傲抬起下颌,“皇帝年幼,由本王代执朝政,有何不可?”
本王本就没有篡位的想法。
薛无奕这双眼镜危险地眯起来,眸光若有似无转到萧炀腰间的长剑,似乎在忖度着杀人的可能性。
萧炀耐心素来不佳,见薛无奕油盐不进的模样,眼眸中落了霜雪:“那本王只能询问皇帝去了。”
“不准!”薛无奕仿佛被捏住七寸的蛇,眼瞳中立刻迸射出寒锋利刃,一下子撑地半起身,“陛下为君,三纲五常,你眼里还有吗?!你怎可逼问君上!”
萧炀满面嘲讽:“说,还是不说?”
只见薛无奕唇瓣翕张,又猛地咬牙,似乎在抉择。
灰尘在暖黄的光下飞舞着,时光在一点点流逝,萧炀耐心告罄,半晌冷哼一声:“磨叽。”
言罢便要离开。
“等等!”薛无奕霍然抬起头,面容显得有几分狰狞,又含着憋屈,他吼道,“我说!”
“说。”萧炀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头也不回道。
他便这么自信的将后背面对敌人,似是笃定薛无奕不会偷袭。
事实证明,薛无奕确实没有没有偷袭的打算,他耷拉着脑袋,拳头重重击打在地面上,咬牙切齿道:“其实我本就知道孟辙的打算,我和陛下合谋,顺水推舟,等孟辙陷害之日,他便开口助孟辙一臂之力。”
“这个举动,虽然会引来孟辙的猜忌,但是只要后期陛下藏拙,依旧可以凭借四年来的伪装,再加上我在一旁说话,自然可以成功骗过孟辙。说实话,那个陷害,我们也不知真假,没准陛下一开口,孟辙也会怀疑先帝死因。那个时候……”
萧炀突兀笑出声。
多么美好又完美的计划。
他们将其他人都当成傻子吗?一个两个都如此青涩。
很好猜,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借孟辙之力,掰倒萧炀。
随后在薛无奕的帮助下养精蓄锐,夺回权势。
“不自量力。”萧炀冷冷丢下这四个字。
终究还是年轻了太多。
孟辙、段怀明等,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
萧炀从天牢回来,已是黄昏,简单的梳洗一下,一出门便看到步青云正托着腮,在看一本书。
“在看什么?”萧炀有特意软化嗓音,但听起来还是硬邦邦的,这可真是难为他了。
他似乎在努力学着如何相处,已经好几天没有嘲讽人了。
步青云自然听了出来,能被心上人这般对待,还是挺愉悦的,一抬头便笑道:“一本游记罢了。”
他说着又翻了几页,大抵一目十行道:“听说蓬莱有种果子……”
半晌,步青云又止了话头,抬头看着头发还泛着湿气的萧炀,轻轻勾唇伸手道:“我给你擦吧。”
萧炀坐在椅子上,步青云站在他背后。
掌心的发丝柔顺且浓密,穿过指缝仿佛在轻柔的抚摸,步青云低了眸,发现萧炀的眼睫毛和头发都异常的柔软。
“听说你今天去天牢了?”步青云闲谈道。
“嗯。”萧炀说,半晌,才将今日薛无奕所说的一一复述。
“迂腐啊。”步青云与萧炀一样感触。
“如果是这样的话……”步青云絮絮叨叨,“小皇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步青云根据今日翻看桌案上的纸张,思索片刻道:“他找的那些人,都是一群空有赤胆忠心,而无切实思想的人。说到底,纸上谈兵,不外乎如此,看来……这小皇帝不足为惧。”
“嗯。”萧炀阖目,静静聆听。
隔着毛巾似乎能够察觉到湿意,步青云轻柔的擦拭头发道:“听说这皇帝三岁熟读论语?”
“嗯。”
长久以来伪装怯懦的人,无数次教他功课的太傅也连连摇头,似是失望个不行。
步青云一笑:“恐怕小皇帝自以为韬光养晦,实则是个什么都不会、只是用怯懦当做面具的——”
他微顿,缓缓道:“废物而已。”
太傅便是整个大梁学识渊博的儒者之一,莫非薛无奕无时无刻教导皇帝?
或许小皇帝确实聪明。
自学成才者有之。
但在连词意都不能完全领会的情况下,自学?
说笑呢!
幼帝犹如野兽豢养在宫中,生怕自己展露锋芒遭人忌惮。
一不谙世事,二荒废功课。
幼狮豢养在笼子中,会因为同类的畏惧而心生自负,然而当它被放生到大草原,被人类惯出来的习性呀……
步青云唏嘘道:“太年轻了。”
他这历尽千帆的语气让萧炀一笑:“说的好像你有多大似的。”
“嘿嘿。”步青云狠狠亲了一口,唇瓣触碰到冰凉的肌肤,眉梢莹润着干净又自信的笑容,“我是没多大,但是起码我看得清楚这天地啊。”
这天地,海晏河清,凤引九雏,百姓安康,不愁吃喝。
也就朝廷上这群吃饱了撑的货整天斗来斗去,有意思吗?
步青云是觉得,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吧!
——
萧珏日后的作为,也印证了步青云对他的评价。
纸上谈兵啊。
空中高阁,难以付诸行动。
他那雄心壮志,只能在纸上成真喽。
——
在萧珏被逼退位的时候,萧炀曾经看过萧珏一次。
他已经十岁了。
这小少年在寝宫,强撑着泪意,心不甘情不愿的任由宫女褪去龙袍。
纤瘦的身体笔直,在看到萧炀到来的时候,似乎被按动按钮,猛地身躯绷紧,警惕:“你怎么来了?”
语气中充满了敌意。
萧炀兀自坐了下来:“来看看你。”
小孩子的自尊心蓦然受挫,仿佛认定萧炀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冷冷抬头道:“你准备怎么处置我?杀了我?”
错金螭兽香炉袅袅冒出青烟。
萧炀道:“你会是太上皇。”
年仅十岁的太上皇。
也会是守在庙宇的太上皇。
不能呼奴唤俾,不能山珍海味,更没有一呼百应的权势。
什么都没有。
萧珏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红了眼眶:“你就不怕我东山再起?”
“不可能。”萧炀斩钉截铁道。
用了十年都没有悟到的道理,怎么可能在空寂无人的庙宇中悟到。
而且这次,会有贴身的、极其周密的监视。
为敌那一刻,萧珏便是对手,而不是侄子。
留他一命,也是萧炀深思熟虑后,给老臣的一个面子。
“不。”小皇帝咬牙,眼中燃起了汹涌澎湃的战意,“我可以回来的。我一定可以回来的,你给我等着。”
“你给我等着。”
萧炀奇怪的看他一眼,真是没有脑子。
但对步青云以外的人,他从来没有耐性,伸出手狠狠掐住少年的脸庞。
脸很软,被养的十分精细。
萧炀牵动左唇,语气中含着莫大的蔑视:“你没有机会了。”
“你不会踏出庙宇一步。”
“你不会见到任何活人。”
“你不会感受太阳,也不会见到月光。”
少年的身躯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
萧炀恶劣一笑,心脏中却浮现几分悲哀:“但你会有《论语》一本。”
“啊啊啊!”少年怒吼出声,眼睛里激出了泪水。
寝宫中充斥着少年绝望的吼叫。
——
萧炀头也不回走出寝宫,阳光明媚,从来驱散不走皇宫的阴霾。
这些个阴谋诡计,藏污纳垢,皇室中多的令人作呕。
适才在宫中的冷意慢慢驱散,萧炀想起了先帝,不,自己皇兄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孤家寡人呐!”
萧炀畅快的同时又想,我可不是孤家寡人。
宫门口等待的人身材瘦削,似乎有什么愉悦的心事亟待分享,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蓦然一亮。
萧炀柔和了稍许神态,疾步走到他跟前:“怎么了?”
“暂时保密。”步青云神秘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华灯初上,在最大的画舫上,步青云神秘兮兮道:“闭眼。”
“好了,可以睁眼了。”
东南西北四大街,画舫桥梁,贩夫走卒显贵达官,尽数汇聚在画卷之上。
汴京城,仿佛搬到了画卷之上。
萧炀心头一震。
为画中安乐景象。
这,是真正的汴京。
步青云慢悠悠开口煞风景:“你瞧,这盛世,多好,也就朝堂那群货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天天争这个争那个,有意思吗?”
萧炀笑得眉眼舒展,须臾回答道,“没意思啊。这副画,叫什么名儿?”
步青云起的很敷衍:“京都图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是觉得,小皇帝和王爷不是一个段位来着(捂脸)
王爷打皇帝,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就直接完结了(捂脸)
最后一个场景,是看到《清明上河图》才有的脑洞,时机不对什么也不对,就随便起了个名儿,muma~感谢在2020-03-21 22:36:35~2020-03-22 18:0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