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宁胥在漠北生下了他?

  尽管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全然不似官场文臣酸腐那一曲三绕的一套;尽管众人心中对真相也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可当真听到的时候却不知是不肯相信还是在心中有意规避着什么,让一句极为简单的话生生变得难理解起来。

  福南音是在说他是宁胥的儿子吗?

  是宁胥与安平侯被迫交合而怀孕生下的孩子?

  似乎过了很久, 当那令人震惊不已的句子在金殿上回荡了几遍,最后消沉了、匿迹了之后, 群臣脑中才堪堪浮现出这个念头来。

  圣人显然早已知晓, 高坐在龙椅之上不发一言。那些曾经见过宁胥的老臣也似乎已然相信了这样的说辞, 在这方才的沉默中竟无一人出声反驳。这种缄默让不明所以的后生们忽然失去了质疑的立场,愣愣地望着端立在群臣之前的人。

  福南音。

  宁尚书。

  再将此事深深想过之后, 有些曾经被忽略之事赫然变得清晰起来。

  为何福南音身为漠北国师, 却说的一口连他们都听不出异样的汉话;为何圣人会放福南音回到漠北;又为何福南音肯与太子里应外合颠覆了那本该是他母国的政权。

  他们原本曾对眼前这个漠北的叛徒降臣不屑嘲讽,更质疑他连母国都能背叛,又如何会真心为中原尽忠效力。青史本不该为他刘芳,一个叛国的罪人, 有什么资格?

  可谁能想到,福南音竟从头到尾都是中原人——是了, 漠北王知道,福南音自己知道, 可这么多年来他的族类却不知道。

  该清醒的糊涂,该糊涂的清醒。

  殿上已经足够安静了。

  圣人手指轻轻敲在他那把龙椅扶手的金漆龙头上, 明明很轻, 却在这些朝臣心中放大了无数倍, 叫人震了震, 复又抬起头。

  “宁尚书, 颁给安平侯府的那道圣旨……”

  说来可笑,许家五年前遭此横祸,嫡系死的死罚的罚, 旁支四散逃离长安,墙倒众人推,一座侯府早已是人去楼空。昨日圣旨下的时候众人在旁看得心中酸涩发笑。人没了,旨意颁给谁?

  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慰问地下那缕冤魂。

  “你去接了吧。”

  即便经了今日朝会,知道了二十年前安平侯对宁驸马做的事后,纵使故人既去、皇室间纠葛不会再审,不会有人再提许家的冤情了。本以为昨日那道圣旨也不过是圣人装装样子,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

  却不想这一语平地惊雷。

  诸朝臣心情起落太大,反应得也越发迟钝起来,只愣愣看向那位被叫了名字的宁尚书。

  叫那位接旨,这又是什么意思?

  而后又堪堪想起,从血脉上说,福南音的确是许家嫡脉,颁给安平侯府的旨意他是有资格接的。可是福南音怎么会愿意?况且圣人既然叫他宁尚书而不是许尚书,这不是说明……

  一向善于揣测圣意的臣工无暇分辨圣人方才语气中的意思——甚至圣人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对福南音说起这句话时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他是着实不愿承认安平侯血脉的。

  可两日前福南音离开政事堂后曾到立政殿拜见他,两人那段对话令人始料未及,又在此刻的脑中太过喧嚣,他无法不答应;虽畅快,可作为帝王却更难以叫好。

  他那时知道福南音欲在朝会上宣布身世,便道:

  “宁家旧时的府邸朕已经叫人收拾出来了。认祖归宗也好,在朝为官也罢,大婚前住在东宫总归不方便,也惹人非议。”

  官邸也给了,身世也认了,大婚更是许诺了。圣人自觉这句话说得足够好,放在朝中任何一个臣子身上,都会感激涕零。

  他不会要求福南音感激涕零,即便早已习惯了自己对众人雷霆雨露皆君恩,他对福南音仍表现出了十分的偏袒和纵容。

  可福南音却没有谢恩。

  他甚至摇了摇头,看似恭谨的笑意间带了些不经意的锐利。

  “臣想向圣人求个恩典。既然都是官邸,朱雀街五年前上了封的敕造府邸,臣想要那一座。”

  因为近日给许家翻案之事闹的,圣人几乎当即便反应了过来福南音口中所说的是哪一座。

  曾经的安平侯府。

  圣人面上的温和消解了,眯起眼打量他。

  许家案一旦昭雪,曾经褫夺的爵位便会还给许家,安平侯府解封。而福南音心中清楚这一点,却对他说,想要住进那座官邸。

  “你所谓的认祖归宗……”那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和失望,“难道是想姓许,想要袭爵?”

  福南音垂首。

  “圣人既然要下旨归还安平侯爵位,与其做做架势,不如给臣。”

  对面是雷霆震怒,地上茶盏四碎飞溅,他这次却没有跪。

  不但没有跪,那端端立着的身板挺得笔直。

  “臣便是要让安平侯改姓宁。他强逼了臣的父亲,臣就将这安平侯的爵位洗得干干净净再收入囊中,让他许家再无爵可袭。”

  让许家再无爵可袭。

  金殿上圣人被这句清晰荡在耳边的话刺得忽然回过神,他看到福南音在九级御阶之下叩谢圣恩,看到臣工面上或震撼或惊愕的神情,也看到了太子的欲言又止。

  “那日后,便是宁侯了……”

  不知是谁勘破迷雾后的真章,低声似是慨似是叹了句。

  漠北国师,质子降臣,礼部尚书,安平侯……

  群臣悄悄地朝着福南音看去,眼中不知是敬,是羡,或是妒。他们猜不到这个明明看上去只是弱冠年纪的男子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可即便是到此为止了,也足够叫天下熙熙攘攘追逐一生了。

  ……

  太子终究没有在宣政殿中说什么。

  安平侯府不比昔日宁府,后者书香之家,又是清流,官邸小而简。可许家铺张惯了,况且侯爵规制摆在那里,是如何也不可能寒酸了的。于是修起来便耽误了些时间,新袭了爵的宁侯无处可去,依旧只能住在东宫。

  那些自福南音回长安后不曾缺席朝会的臣工们似乎当真是麻了,竟无人对堂堂侯爷赖在太子宫中整整半月之事提过半个字,都得过且过,看破不说破。

  只有些不明真相的坊间传闻,对于宁胥生子与福南音的身世仍旧存了些怀疑。

  千百年不曾有过男子怀孕的先例,宁胥如何就能怀了?

  既然孩子是宁胥逃到漠北所生的,彼时也无人亲眼看见,如今更是死无对证,如何就能证明福南音不是冒认的?

  只是坊间传言终究上不得台面,在茶馆里说一说就罢了,是万不敢传到福南音耳中的。或许他听到了,却不曾理会过。

  他的确是无暇理会的,因为这几日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其实这本该是如安平侯平反一般顺理成章之事,可比起先皇在时那“热闹”的大明宫,当今圣人治下的宫闱实在是太死气沉沉了些,除了近来贵妃因为临淄王失踪的事哭晕过几次,又因传言临淄王就要成岭南王而闹过几次外,实在无事发生,便显得此事格外重大。

  被关在永巷五年之久的许氏被恢复皇后之位,迎回了蓬莱殿。

  福南音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李裴朝会当日想说的话,但毕竟是五年不曾见的生母。宫中圣旨一下,李裴便当即入了宫。

  他等得太久了,太迫不及待了。若是对于安平侯和许家其他人他尚且能以一个储君的理性明断是非曲直,因他们实在对不住宁胥而不再怀有什么恻隐之心;可对于许皇后,他不能。

  他始终觉得,许皇后是因为曾经那位安平侯而被圣人迁怒的。

  福南音起初并不打算随李裴入宫,去看这对母子重聚其乐融融。

  他在偏殿逗了会儿阿肥,又看着乳母给阿肥喂饱了奶水便要将小家伙哄睡,于是不知怎的,他忽然便出了声。

  “等一下。”

  又道: “你先下去。”

  宫中的乳母和医官都是挑得最好的,奉了圣人之命更是对这位小皇孙尽心尽力。阿肥精神气比从前好了许多,也不像开始那般嗜睡,殿中这位乳母便以为是福南音想要再与小皇孙玩一会儿,顺从地出去了。

  ……

  皇后还朝,恭贺拜谒的官妇争抢着入宫,马车滞在了宫门外。

  福南音如今有爵位在身,本不用候在门口等着这些人先行的,只是要将前面的马车一辆辆挪开,再给他腾出位置来进去又太过费力。

  今日有艳阳,他在马车外徘徊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还是折返回东宫,或者便去安平侯府看看他的官邸修得如何了。

  毕竟原本他也是不想来的。

  当年事的始末他已经清楚,有些事能论对错,而有些恩怨却偏偏论不得。若没有许后告密,或许宁胥不会被许家带走,也不会怀孕,死里逃生被迫远走漠北。

  可许后当年忍不下也是常事。换做他……

  若是今日得知李裴心中一直揣了个女人,他也是忍不下的。

  而且许后到底是生了李裴的人,按辈分上也是他的婆母……日后早晚还是要见的。

  可是他如今袭了他婆母家的爵位,夺了他婆母家的府邸,又抢了他婆母的儿子,若是此时见了面,会不会闹得不愉快?若是不愉快,日后要是他与李裴成亲了,又该怎么相处……

  福南音脑中从未这般纠结凌乱过,他试图将这些思绪一条条理着,却反倒越理越乱,最后揉成了一团再也解不开了。

  这样的情绪太过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还是心虚,明明在朝堂上他都能运筹帷幄,也不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头,可此刻他竟隐隐担心起来。

  若是许皇后不喜欢他怎么办?

  若是……许皇后曾经厌恶宁胥,如今更加憎恶他,李裴会不会难做?

  福南音的手紧紧捏着衣摆,思绪也不知飘去了何处,甚至没有听到不远处的人早已叫了他好几声。

  “阿音?你怎么来了?”

  见宫门前的官妇跪了一地,福南音才意识到什么,转头便见李裴立在他身旁正狐疑地看着他。

  “该不是在等我?”

  福南音一怔,也不好说自己是在犹豫要不要入宫拜谒许后,索性迎着李裴十分感动欣慰的目光点了点头。

  且刚好,李裴都出来了,自己再去蓬莱殿也太过古怪了些,就不用纠结了。于是他面色如常道:

  “走了,回去吧。”

  “等等,”

  李裴拉住了福南音宽袖下的手,“母后她……”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触到了对方手上一层湿漉漉的薄汗,愣了愣,却又忽然反应过来,眉峰一挑,“阿音真是在这等我出宫的?”

  福南音似乎很怕被人看破意图,他甚至不敢告诉李裴他将阿肥也带了出来,于是佯装镇定地“嗯”了声,又赶忙岔开话题问:

  “你方才说母后怎么了?”

  李裴听到他那句称呼后又扬了扬眉,

  “母后说,想见见她的儿媳。”

  福南音身子明显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