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南音计算的没错,李裴回京的速度的确很快,快得叫朝野上下都有些始料未及。

  原本公卿大臣们对此事最好的打算不过太子痛快交出临淄王,两人一同回长安,而后再论功过;再坏则是太子倚仗西北军负隅顽抗,西北大营前一场交战;最坏……则是临淄王凶多吉少,与太子两败俱伤。

  可谁都不曾想到,如今宋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带太子返京,而临淄王却仍旧毫无踪迹。

  不在西北大营,又会在何处?

  太子还要审吗?

  若是要审,此事该论作皇室私案归属掖庭还是公案交由三司?

  早朝的鸣钟尚未响起,众人立在宣政殿外一个个在心中打着腹稿,直到余光中瞥见那个身穿赤色绣金蟒袍的身影从远处走近了,由内侍亦步亦趋护着,越过了一干文武朝臣,又畅通无阻地率先进了金殿之中。

  众人抬起头望着那个背影,愣住了。

  太子有罪,这几乎是朝野所有人的共识。可当看到那个自带威仪之人目不斜视地从容走上御阶,身后几名内侍战战兢兢对其仿若众星捧月一般,朝臣们不免又有些恍惚起来。

  难道此事最后是要交由掖庭了吗?

  “这……”秦御史袖中还带着几日前便拟好的折子,想着待会按照柯侍郎的意思,将太子关押临淄王之事在圣人和群臣面前好好做做文章。可见着离朝几个月的李裴今日甚至没有与众人一般候在金殿外,这是从未有过的特权……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秦御史转头望向一旁的柯顺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后者一双眼正紧紧盯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反应,甚至身边的众人目光都似有似无虚虚实实地落在太子的背影上,真正怪的是柯顺哲的眼神,不再是原来他看惯了的胸有成竹,反而带了些迷茫和警惕。

  看来太子身上有柯侍郎想不明白的事,秦御史心道。

  可想到此处,他心中却更为糊涂了。

  直至那一声早朝的鸣钟将众人思绪打断,内侍监领着一众臣工入了宣政殿朝拜圣人,亦见到了先一步入殿的李裴。

  只是短短几月,他们惊觉那道立在群臣之首的身影威压似乎又强过几分,这次甚至连柯侍郎也始终垂首不发一言。那些早先打的腹稿堵在了喉间,弹劾的奏章缩在袖中,金殿之上的众人都在压抑着,等待着,祈盼圣人能够首先将太子之事拿出来说道,抛玉引砖,他们才敢张口进言。

  于是宣政殿微妙地安静了下来。

  龙椅上圣人似乎并未察觉出底下的异样。对于一个稳稳握着权柄十余年的君王来说,御阶之下或是吵闹或是安静似乎都不会对他的反应产生任何影响。他那双老迈却有神的眼睛始终看着李裴——这个他多年来最为器重满意的儿子,看他亦对身后无数道各怀心思的眼神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那仅有的半分疑窦也消了。圣人那张叫人看不清神情的脸上终于带了些笑意。

  安静得太久了。

  久到臣工百官以为今日的朝会就要在这样诡秘的沉默中结束了,圣人那平稳的声音却忽然从高处悠悠传了下来。

  “太子有功。”

  众人震默,有些隐蔽的眼神不由朝着龙椅处看了过去,有些则留在了李裴身后。惊愕,探究,不甘等等复杂的情绪就在宣政殿中酝酿着,交织着,却没有人敢在此时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太子的确有功,斩杀敌首,灭漠北,取金印,是惊世之功。

  可若真要咎其始源,该领兵漠北的主帅是临淄王,太子夺虎符在先;而临淄王至今就如消失了一般,半分踪迹也没有,这与太子亦脱不了干系。

  当务之急,圣人不问临淄王身在何处,却道太子

  有功。

  将态度摆了个清楚。

  “圣人,临淄王下落不明,如今太子归朝,是否该先问个明白……”

  有朝臣着实不甘,曲折婉转地将欲要审问太子扣押李皎之事提了出来,想着一个是储君一个是亲王,都是天子的子嗣,如何也该一碗水端平才是。况且这不仅是人命关之事,也不仅是触及了例律后的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自古以来帝王家的忌讳——储君之争,手足相残。

  却没想到圣人不说话,反倒将前去“押送”太子回京的宋将军宣了上来,对着满朝一字一句道:

  “圣人半个月前便将临淄王带离了西北大营,临淄王失踪之事,是旁人所为,与太子无关。”

  一直低着头的柯顺哲直到这一刻才带着意外和困惑的神情抬了头,他先是朝着圣人看去——这显然是圣人有意为太子脱罪的托词,临淄王被扣押在西北大营一月有余,若圣人当真放了人,为何之前朝会上的时候没有透露半分?还要派宋、沈两位将军率三千金吾卫赶赴西北救人?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圣人仍旧要纵容着太子?

  难道一个李裴,竟能让这位龙椅上的帝王不惜看着十多年前皇家那场可怕的旧事再度重演吗?

  可李裴身上有一半流着的是许家的血,这也没关系?

  只是当柯顺哲的目光落在李裴身上时,那心中的疑惑却更甚了几分。

  后者那愕然间不知是否该在殿上反驳圣意的模样,显然是不知圣人会有此安排。可即便是不知情,罪名得以洗脱,他又为何会露出这般想要否认的神情?尚存顾忌,欲言又止;究竟是为了谁呢?

  福南音吗?

  一场筹谋已久的朝会无疾而终,好些臣工直到走出大殿都没有明白过来,浑浑噩噩地朝着宫门前的甬道上走着。还有些聚到了柯顺哲身旁,有些担忧地问道:

  “侍郎,圣人这是打算护太子到底了?那临淄王这边……”

  他曾对着同僚信誓旦旦地说过,临淄王在西北大营安稳无虞。可如今人不在,一切都解释不通……若是李裴下的手,圣人今日在殿上不会是这般反应;可若不是李裴,后者方才又露出那样的神色……难道是福南音下手了?

  还是说……

  一个想法在心中成了形,可柯顺哲却再也没有之前那般笃定。他不知道李皎究竟瞒了他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已经渐渐失控了。圣人的态度,太子的反应,李皎的失踪……通通都不对!

  “侍郎?柯侍郎?”

  一旁的人见他半晌没有反应,忍不住又催促了几声,

  “往后咱们该怎么办,您倒是给句话啊?”

  怎么办?

  柯顺哲缓了缓心中那团理不清的乱麻,缓缓抬起头,又是那副叫人信服的老练权臣模样,

  “盯紧了那位要走马上任的礼部尚书,他身上……或许有临淄王的线索。”

  不是李裴,那么这件事中福南音和李皎总该有一个是那位撒网的捕猎者。

  ……

  立政殿中。

  多年来关系不太和睦的天家父子隔着一道龙案就那么平静地对视着。

  一旁的内侍战战兢兢低着头,想着二人上一次以这般静谧而又诡异的气氛对峙还是几个月前的晚上,最后两人为了漠北国师大吵了一架,太子甩门而去转头便率东宫亲卫将质子府护了起来。

  如今明明质子府已经没了,漠北国师也立功奉了礼部尚书,怎么还……

  “漠北之事,”自古不论是君臣之间,还是老子与儿子都没有前者先低头的规矩,可到了李裴这里倒是都反了过来。圣人开了金口,算是妥协,“做得不错,想要什么封赏?”

  李裴似

  乎知道圣人会有此一问,甚至他一直等着圣人问他这句话。

  等了很久了。

  可他仍是反问了句:“您觉得,我该要什么封赏?”

  光下投映着圣人的影子。

  帝王从不将喜怒露在脸上,可那龙案下的剪影却无意中暴露了什么。

  那双手交叠放在案下,不知动了怎样的情绪,竟缓缓地磋磨起来。一道低沉之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之前福南音向朕求了礼部尚书之职,那时朕不知他有孕。如今既然已经诞下皇长……孩子,你若是想要他在东宫有个位份,也未尝不可。”

  李裴短暂地沉默了须臾,心中一块大石在这句话中落了地,可此刻偏偏又有什么念头在他脑中叫嚣着。他合了合眼,像是在权衡。

  可就是这极短的间隙中,圣人也反常地想要填补些什么进去:“太子妃之位不是轻易能许的,你不要想着向朕讨价还价。他们二人何时回长安?”

  李裴睁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朝上扯了扯。

  “圣人还记得半年前臣自坊间归朝,自请出征漠北时,对您说了什么吗?”

  冷。

  守在殿门口的内侍虽然无法听清太子对圣人说了什么,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那股逼人的冷意和威压从龙案处四散开来。地上的剪影忽然动了,那只手似乎想要端起案上的热茶,只是在触及茶盏的时候又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才没将这连杯带茶砸在太子身上。

  “时至今日,你还想为许家讨一个公道?”

  “是。”

  圣人忽然笑了。

  他的手带了些轻微的颤意,却仍是将茶稳稳地端起来,极慢地喝了一口。

  “你知道,福南音是宁家的后人,他的生父是昔日秦国公主府上那位宁驸马。”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李裴怔愣了一瞬,心道原来圣人果真知道了阿音的身世。可转瞬间,理智回笼,他又不由蹙起了眉。

  “臣说的是许后母家,国舅安平侯治下的许家。那五年前被颠倒黑白的冤案,圣人不该还之一个公道吗?”

  “李裴,你记住,许家有罪。”

  半晌,圣人才道。

  李裴一愣,不可置信地问道:“您说什么?”

  五年前……圣人不是这么说的。

  他跪在宣政殿门口,苍白无助地求他的父皇放许家满门一条生路的时候,眼前之人说的是……

  权柄。

  是了,权力、功勋,当他什么都不曾沾染上的时候,圣人叫他学会先将无上权柄握在手中;可真当将那些东西攥在手中之时,圣人又怎能这般轻飘飘地告诉他,许家有罪?

  “不,”李裴讽刺地否认着,“当年御史台,刑部三司以及柯顺哲手上的那份证据是伪造的,臣已经查到了。”

  圣人早就知道,却默认了朝中所为,甚至提拔了以柯顺哲为首的几位涉案的臣工。

  “你查到了?”

  圣人亦冷笑了一声,只是那句想要提醒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有些倦了,本不愿再提起这些毫无意义的陈年旧事,却不想他这个儿子竟将此事记挂了这么多年,甚至有了福南音和子嗣后仍旧……

  茶盏“啪嗒”一声被搁在桌上,圣人抬手做了个“去”的手势。

  “许家究竟配不配‘公道’二字,你自己去查吧……”

  查到了?

  还差得远呢。

  许家,半分都不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