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家的铺子不算大,最外头是问诊室,中间两间是隔开的手术室,再往里是小院,专供黄牛和松鼠歇息用的。

  藏弓转了一圈回到二宝面前,理所当然地问:“浴池呢?”

  二宝反问:“什么浴池?”

  店铺是拿来赚钱的,不是拿来享受的。这问题简直胡搅蛮缠。

  二宝说:“我住在南溪村,南溪小山头那一带,离这儿很近。天黑以后就没生意了,回去吃饭睡觉洗澡都不耽搁。早上可以在家吃,也可以来这边就近买点包子油条。中午要是有精力就回去做饭,没精力也买着吃。明白了么?”

  藏弓说:“所以南溪村的家里有浴池?”

  二宝叉着腰,“为什么非要有浴池?有木桶还不行吗?”

  真自己是皇亲国戚呢,腆着脸要浴池。

  二宝自然不敢把心里话倒出来,就好言好语地说:“手术室里有洗手盆,红色龙头打开会有热水下来。要小心点,今天阳光好,这时辰应该已经晒烫了。”

  藏弓说:“我不和旁人共用物品。”

  二宝几乎跳脚,“难不成还要我专门为你装一个新的?!”

  装一个新的不现实,就算装了,往后有客人来用又会变成旧的。藏弓心里有数,既然决定了要学冬眠的狗熊,就得试着把自己高高在上的架子端下来,变成个真正的普通人。

  这个普通人退让了一步,“木桶就木桶吧,前头带路。”

  直到回了南溪村,二宝还处在愣怔状态——我为啥要给他带路?他又不是天王老子,又不是渊武帝复活,区区火头军而已!

  “擦背。”火头军命令道。

  “哦,来了。”

  二宝拿来了擦背巾,拿上手之后发觉挺狗腿,便又把擦背巾摔在一旁,“我才不伺候你!”

  藏弓说:“行,小老板身娇肉贵,没有给伙计打下手的道理。我只是瞧你长得这般俊俏,还道你心地善良、尊老爱幼,不会介意帮帮我这老弱病残。哪怕不擦背,给洗洗头发也好呢。”

  二宝说:“你多大了,算老还是幼?”

  藏弓说:“我四十四了。”

  这冒名顶替的火头军撒谎从来不怕舌头打结。

  打什么结?

  他从十三岁就跟着父君东征西战,十六岁独当一面,南平北定哪一场战役没有他的功劳,火油枪顶着眉心也不曾眨过眼,虚报个二十岁算什么。

  二宝到底单纯,真信了他的,还感叹他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再一琢磨,兴许也是神机没毁时吸多了能量,毁了以后他又恰好被埋在冰窟里,因此没有加剧衰老。

  既然跟神机有关么,还真就不忍心不管了。

  “我当然心地善良,尊老爱幼!”小二宝嚷了一句,搬来小板凳坐着,替这火头军洗头。

  这火头军的头发又黑又长,盘在手里像条蟒蛇,梳下来能顶着腰。美是美,但烧火的时候真的不会随木柴棍儿一起戳进灶眼儿里吗?

  这年头,前线战士为了方便打理都改留短发了,他一个火头军竟然臭美成这样。

  二宝摸摸自己的头发。真惭愧,只一小把束在头顶,比这火头军的发量差得远,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别人帮着洗头。

  “润发油。”火头军又发话了。

  “挺大的架子。”二宝嘟哝。

  二宝家里没有润发油,想叫黄牛往店里跑一趟。黄牛浑身犯懒劲,便假装没听到,扯着嗓子大声唱歌,唱的是“他大舅他二舅”种种。

  唱坨牛粪!差个小舅栽牛粪里了?哼。

  二宝一肚子怨言,使唤不动它,只能叫松鼠跑这一趟。

  松鼠七巧玲珑心,经过成衣店时特地往柜台上丢了一吊钱,盯着男式成衣“吱吱吱”地叫唤。

  成衣店老板知道松鼠是二宝家的,就照着二宝的喜好取了一套小立领的新款。准备包装时却见松鼠叼出了旁边一套最大号的,不明所以,便把两套衣裳都给二宝送到了家门口。

  二宝没想到松鼠这么会拍马屁,选了最大号的那套,向成衣店老板道谢之后又补了人家跑腿费。

  成衣店老板欣然笑纳,听见屋子里有水声,问道:“来客人了?”

  二宝点头,“衣裳就是给他买的。”

  对方又问:“谁呀?我瞧着背影挺高大。”

  二宝小脑筋一转,扁着舌头嗡嗡:“我小舅。”

  一声“小舅”出口,二宝先把自己给臊红了。他从来没体会过有亲人的感受,虽然只是一个没意义的称号,但心里仍泛起莫名的微妙的暖流。

  二宝把衣裳搁在床头,捧着脸问藏弓:“你想回家吗?”

  藏弓说:“当然,早晚会回去。”

  二宝说:“家里有人等你吗?”

  藏弓突兀地笑了一声,“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相信再见到我时他一定会很‘惊喜’。”

  二宝问:“那你现在怎么不回去?”

  藏弓说:“现在两手空空,没钱买礼物。你呢?”

  二宝想了想,说:“这里就是我的家,灰老大和黄老三就是我的家人。我们一起开店铺,一起赚钱实现梦想,也挺好的。”

  二宝把藏弓换下来的衣裳扔进水盆里,打了清水泡着。弯腰的时候脖子上挂的一个金丝布囊掉了出来,被藏弓看见了。

  藏弓问:“那是什么?”

  二宝说:“这就是我的梦想。”

  藏弓还想再问,二宝却把金丝囊揣回了怀里,开始没完没了地絮叨。

  他说灰老大的梦想是迎娶胖杜鹃,黄老三的梦想是追上梦中情人花奶牛。但它们的梦想实在太遥远了。

  胖杜鹃是雄鸟,灰老大一直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肯定炸翻天。人家花花更是从来不拿正眼看黄老三,因为黄老三见天儿喝的都是花花的奶,按辈分该喊一声妈。

  藏弓一阵无语,不想和这小傻子聊梦想,就打听道:“你明明是做大夫的,为什么要弄个‘全人杂货铺’的招牌?”

  二宝说:“因为我不给人看伤风感冒之类的病症,那样会抢了王记药铺和医馆的生意。我只做脏器修复和整形美体就够养活一家子了,还能有结余。”

  二宝早就想好了,等攒够了钱就建造一个器官移植库。

  我有多余的手脚可以换给你,你有多余的眼睛可以换给我,你的翅膀不想要了,还可以拿来跟我换鳞片。

  最主要是,这个器官库建成之后他就可以救回恩人了。

  他会选取一套最好的组装起来,再把恩人的那缕活气放进去温养。迟早有一天,善良的恩人会醒过来。

  二宝相信,到那时候世界一定已经大变了,一定会比神机没毁的时候还要好。

  二宝悄眯眯地问藏弓:“神机毁了,你恨不恨他?”

  藏弓知道“他”指的是“暴君”

  ,一时哭笑不得。

  恨谁,恨自己?

  藏弓说:“我为什么要恨他。”

  二宝说:“要是神机还在,你可能就不会死了呀。”

  “你懂个屁,”藏弓说,“取我性命的人又不是捣毁神机的人,先有被杀害,才有救治无门,你搞错了顺序。”

  二宝好奇,“那取你狗命的人是谁?”

  一记眼刀飞来,二宝乖乖闭了嘴。

  他改口说:“你的心脏是从后背贯穿的,那人偷袭了你,真不是东西。”

  藏弓说:“怪不得他,要是不偷袭,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伤到我。”

  二宝心想火头军的嘴皮子八成也训练过,真会吹。他还是好奇那个偷袭者是谁,又巴巴地问了一遍。藏弓却没有回答他,眼神变得幽暗了。

  二宝误以为藏弓也不知道偷袭自己的人是谁,劝慰道:“没关系的,知道以后反而增添寻仇的烦恼,人生难得糊涂。其实我也有秘密,我悄悄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藏弓瞧向他,听见他闷在手心里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的血里真的真的真的有仙气,制成‘能量弹’给客人服用,任何伤口都能很快恢复。灰老大和黄老三就是因为一口气灌多了才误打误撞开慧的。”

  提起这个二宝其实有点后悔。拜把子的时候是凭猜拳定排行的,现在想来太草率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资历完全能胜任老大的职位。

  藏弓说:“先不管真假,你已经对多少人说过这个了?”

  二宝摸摸鼻子,“没有呀,就对你说过。”

  藏弓根本不信,这小傻子一看就是缺朋友,还缺心眼。他心底疑窦丛生,装作闲极无聊地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二宝不知道自己几岁,只知道自打醒来以后已经在昆仑山度过了一年的时间,便答道:“反正没你年龄大,差着辈分呢。”

  藏弓估摸他十七八岁,又问:“那你老家哪里的,好像没什么口音?”

  二宝说:“这个也是秘密,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从神机……”

  “老二!”松鼠及时窜进屋里,给这毫无防备心的家伙嘴上扣了把锁,“别瞎说八道的,玩笑话对着自己人咧咧几句就得了。捯饬好了没有,好了就赶紧出去,给将军留点私人空间。”

  二宝稀里糊涂被撵出了门,嘴里还嘀咕灰老大真的很会拍马屁,一个火头军算什么将军?

  可等藏弓穿好衣裳走出来以后他就不这么以为了。

  火头军算什么将军。火头军穿得板正了真比将军还将军。

  成衣店的老板太会选衣裳。

  小立领的素色里衣用深色一字盘扣点缀,外衫是浓重而洒脱的墨绿。穿这身衣裳的家伙身量又比平常人高大,乌黑的长发绑成一条□□花辫,随意搭在胸前,往门口一站俨然自成一幅水墨画。

  画的是山野村居图,这笔墨绿便是夜幕降临时分的一竿苍劲修竹。

  嗐,老天偏心眼。

  嫉妒成狂的小二宝由是说出了没人性的话:“衣裳五吊钱,从你工资里扣。”

  狗叫声接连响起,藏弓便顺势打量了四周。

  别看二宝的铺面不大,这座村宅倒是不小。

  宅院是临溪而建的,草色青青柳意浓。周围开地弄了个菜园子,里头种了不少当季蔬菜,以及一些草本的小野果。

  菜园子旁边用竹子围了圈篱笆,养了几十只母鸡和十多只公鸡。跟这些鸡搭伙噶邻居的是一头花奶牛,应该就是黄老三的梦中情牛花花了。

  宅院一角还垒了个单独的土坯房子,一群雪橇犬探头探脑的,加上邱冷峻一共七条。当然了,除了邱冷峻是狼,其余几条的确是狗。

  二宝有些得意,“怎么样?”

  火头军不吝点评:“寒碜。”

  跟他家王宫比,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都算寒碜,何况一座村居。

  “我今晚就要住在这儿?”藏弓没忘,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二宝说:“我给你铺席和褥子,不会太凉的。”

  藏弓冷眉怒竖,“你叫我打地铺?”

  二宝:“不然呢?”

  喂,你那是什么杀人碎尸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