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云之巅怪石林立,千年不化的积雪上此刻散落着大大小小漆黑的破碎石块,两道人影倏然撞击到一起,震颤的气浪卷起碎石狠狠掷下,一块甩出涯尖之外落到无尽的白色雾气中,良久之后不知何处的山林中长鸣着飞出一群鸟儿。

  傅听涯剑锋一抹便仿佛星河蜿蜒万丈银光迭起,那光如被裁剪过的边缘转瞬便在雪地上刻出一道锋芒,耶律枫奔行极速,掌中之刀却并未出鞘,仿佛一块陈朴无锋的拙物一挺而出,穿过剑光凛冽,直刺傅听涯喉头!

  傅听涯挥剑格挡,长袖卷出,骤然将耶律枫拉至身前,两人劲气相撞。

  一时间又是清光乱闪,声音锵然,耶律枫含了一口血在喉中,脸上却挂着极为肆意的笑,他反应奇快,却听傅听涯在他耳边怒喝:“你为何刀不出鞘!?”

  “你倒也是个人物,此时此刻说话,真不怕走岔了气劲。”

  言罢他飒然一笑,忽然手掌一翻,十指如钩刺来,又趁傅听涯格挡之时飞身后退,如疾鹰迅走,转瞬便落于远处一块直立的巨石之上。

  渡云巅雾气聚散,此时竟开始落雪,纷扬如幕,罩住整片天地。

  “喂,小子,我看你顺眼,与你说道说道此间脏污真相。”他顿在石上,笑说。

  傅听涯不理,飞身直上,便听耶律枫接着道:“可怜鸣月刀刀中王者,我怎忍它去打这必输之战,自不会使之出鞘。”

  傅听涯心中一震,面色却分毫未变,出招之势亦未有消减,耶律枫见他不信,只是无奈摇了摇头,倒也不再多说,干脆利落挑刀迎上。

  两人又走过一轮,耶律枫心中憾恨转作豪爽,豪爽终又化作愕然,憾恨因此战必输,因屈辱不甘,豪爽因棋逢对手,因一战酣畅,愕然因他终觉,若是自己不留手,也许方能与这人战个平局!

  冷汗渐渐浮上额角,耶律枫咬着牙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看他出剑竟非袭自一家一派,名门正宗剑法有之,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浴血之影亦有之,这人还不过三十的年数,功力竟以至此!

  他遍求名匠精心打铸地刀鞘上终于出现了一道道裂痕,耶律枫双手握刀,刀柄上的花纹摩擦着他的掌心,引发些微的刺痛,他忽而长笑,笑声中夹着血腥气,傅听涯再次挥剑横劈,一身长衣广袖如飞,以银丝钩织的边纹雪光流泻,那玄黑的刀鞘终于崩裂,被藏在鞘中的鸣月刀发出一声不甘的嗡鸣。

  随之光芒一闪,仿佛一位刀客一生最后的执着与骄傲。

  耶律枫重重摔落在地,劲气倒灌以致浑身骨骼在瞬间碎裂,鸣月刀刀身灿烂,落在他身侧的雪地上,他仰头看着雾中隐隐的青阳,看着拖着长剑缓步行来,脸色极冷极傲的年轻剑客,想——

  十七岁负刀行人间,路三千,无悔矣。

  怎奈蝇营狗苟是世人,一片温柔是伤心。

  一片温柔,是伤心。

  耶律枫死了。

  傅听涯看着那具经脉碎裂,鲜血横流的尸体想。

  而且并未瞑目。

  傅听涯收剑回鞘,青白着脸色来到耶律枫的尸体旁,蹲身为他阖上了双目,然后他用剑在拨开雪泥,在地上刨了个浅坑,将鸣月埋了进去。

  耶律枫真的至死也未使鸣月出鞘,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傅听涯按了下胸口平复翻涌的血气,忽然回首,看渡云巅外一只苍鹰鸣声破空,盘旋九天。

  所以,何谓……必死?

  “大人,喝药了。”溪云一手将小暖炉塞到人怀里,一手将药盅放到桌上,发出「嗒」的一声,清脆无比,亦惹得正蹙眉沉思的叶授衣转头看她。

  “怎么看着脸色不好?”叶授衣将桌上散落的文书堆到一起,问道。

  “您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溪云憋气道:“比鬼还吓人。”

  叶授衣听她嘟囔完,眼神温和而无奈:“马上就调职回京了,不过再辛苦这么几天,你……”

  “调职回京!?”溪云讶然眼前披着狐裘,更显单薄的男人,脸上神色几番变换,最后涌上一股愤懑:“大人!?”

  “也许……我还能去江南看看。”

  叶授衣念叨着,站起身,脸上浮起几分薄红,他说:“溪云,去准备准备,咱们要回家了。”

  先前已经跟朝廷新调来的元帅做好了交接,他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叶授衣想象着边关鸦青的城墙和晦暗的天空。

  纵然有几分感伤,却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条件,真的回不去了。

  而且还有一个人,说要带自己归隐江南。

  他在三日前得到了傅听涯赢过耶律枫,已先行回京的消息。

  他活下来了。

  深冬的皇宫褪去一切颜色,终于在朱红与灰白中显出几分可怖来,傅听涯步履匆匆,却眉宇舒展,难掩轻松。

  像是积年的阴云散去,天光洒落,一片灿烂。

  他想自己甚至有些感谢这令他看清了很多事情的生死一战,先前心口万虫撕咬般的痛苦犹在,他终于想明白那是为何。

  想带一个人去江南,想让他不再……

  “殿下,皇后娘娘邀您一见。”嘶哑阴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思绪,猝不及防。

  傅听涯蓦的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去那立在两道宫墙之间狭窄的甬道上,深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侍者,右眼一跳。

  “这不合礼数。”傅听涯道。

  “殿下不必担心,陛下已允。”

  华锦迤逦,熏香氤氲,落红尘坐在殿中,小心的拨弄着自己宝蓝镶金丝的尖长护甲,她轻轻吹了口气,只觉这饰物美得像尖锐的匕首。

  “臣弟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听涯,你来了。”落红尘起身:“快起来,不必多礼。”

  傅听涯瞳孔猛缩,为这称谓。

  “不必紧张,想来你也听过我早年在江湖上的名号。”落红尘笑着:“今个儿只是想和你聊聊。”

  落家红尘,术榜第一,可谓名震江湖。

  “听说,陛下已经允了你……到江南去?”落红尘状若不经意地提道:“和叶侯一起?”

  “其实我早年也与叶侯有几分交情。”落红尘抬眼一笑,红唇艳丽,宛如惑人的妖:“我曾向他借过「牵肠」。”

  傅听涯挑眉:“这是娘娘与他的私事,不必说予我听。”

  “你这样说,应是还不知道这味「牵肠」是个什么东西吧?”

  落红尘走近傅听涯,忽然俯身贴近对方耳侧,气吐如兰:“牵人情肠,钩之魂府,生生死死,无可免焉。它是南疆毒蛊一脉中,最为阴诡的一种。”

  “中了这味情蛊的人,将一辈子也离不开那施术者。”落红尘一字一顿,红唇开合:“还自诩情深,死心塌地,殊不知只是为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个傀、儡。”

  香雾沉沉,光线暗昧的大殿中沉寂良久,忽响起一人冷笑之声。

  “呵……”

  傅听涯静静坐着,背脊挺直,脸上淡漠至极,语气半分未动:“娘娘唤我来此,就是想与我说这些?”

  落红尘直起了身:“你这是不信?”

  “且不说「牵肠」难得,这等奇淫技巧,他还不屑于用。”

  “前任叶侯与那位长公主的旧事,谁说来都是有几分惋惜的。

  那「牵肠」是难得,安阳长公主用了一生才求得一味,在死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落红尘语气中有几分怜悯之色:“至于用不用,情之一字,难免让人头脑发昏,更何况是在亲身经历了父母惨剧之后。”

  “你若还有疑问,不如就拿了这药去试。”落红尘扔了一张方子给他:“「牵肠」虽少见,却很是有名,关于它的验试之法,并非无处可查,你若是不信我给的,就自己去找。”

  “本宫乏了,王爷自去吧。”

  “臣弟告退。”

  见傅听涯背影远去,落红尘站在原地,看着悠悠落在地上的一纸药方,极隐秘地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修罗场预定。

  忽然想大修文。

  我果然还是适合全文存稿。

  再也不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