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授衣将八爪鱼一般的小太子从身上扒下来交给匆匆赶来的宫婢,并以手势止住对方不断的告罪声。

  “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被叶授衣哄得开心了的小太子趴在宫婢肩头犹自恋恋不舍,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不想走」三个大字,先前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

  叶授衣刚想点头,身侧却传来一人凉飕飕的声音:“你对他倒是好。”

  他转头,便见傅听涯抱肩倚在树边,也不看他,目光随着那宫婢的背影消失在廊角,仿佛刚才的话根本不是自己说的一般。

  “我只是……”叶授衣顿了下,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只是想起了你小时候而已,也是这么小一只,声音软软糯糯的,整日里师父师父叫个不停……”

  记忆在十年光阴中悠悠落下,叶授衣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什么?”傅听涯先是因为叶授衣这极其罕见的笑容而呆了一下。

  然而在听明白对方究竟说了什么之后,一贯高冷矜傲的脸上抑制不住的流出几分羞恼神色。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傅听涯反应过来,冷笑一声道。

  叶授衣闻言一怔,脸上的笑色终于渐渐隐去了,以致显得有些苍白,他别了下脸,垂眸道:“是我不该提。”

  其实傅听涯说出口就后悔了,但他见叶授衣这般模样,心中又莫名生出些怒意,忍不住又刻薄道:“你知道便好。”

  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一下子僵冷起来,叶授衣又恢复一贯的小心翼翼。

  然而这一次打破沉默的却是傅听涯,只听他僵硬转移话题道:“你可知今年中秋宴上会有北戎使者来朝道贺之事?”

  “什么?”叶授衣眼神骤然锐利,他牢牢盯着傅听涯,原本平和淡然的气质荡然无存,傅听涯甚至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嗅到了刀剑和黄沙的气息。

  “看来皇兄是想要瞒着你了。”

  “北戎狼子野心,普通节宴便罢,怎会是中秋!?陛下以为呢?莫不是他觉得北戎是有归顺之意?”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皇兄这几日心情不错。”傅听涯接着道:“除了北戎,也许他还觉得……”北疆安定,正好也就能收了你手中的兵权。

  所以今天才不会吝啬于给你一个好脸色。

  叶授衣想来也是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想到这些,他看着傅听涯,又似乎没有,一时脸上的神色既有不出所料的平静无奈又夹杂一丝苍凉的悲哀,傅听涯甚至觉得他刚才走了一会儿神。

  “你……”傅听涯刚想上前,却听见了叶授衣的喃语:“死国志矣,死君……命哉。”

  傅听涯停住了脚步,是的,这就是叶授衣所坚守的道。

  他一向都知道,可是无论何时听到,他都不会为此欣喜。

  你若死国,你若死君,天下安宁了,睡不着的人可以睡着了,那我呢?

  中秋说是家宴,其实大臣们还是要先在宫中拜过皇帝,参加完宫中的庆典之后,才能回家与亲人团圆的。

  这年的中秋也是这般,银盘般的满月坠在天上,一片清辉洒落,宫灯悬挂在廊檐,在风中摇落起伏,仿佛涌动的璀璨星河。

  隆元帝有意向北戎的使者展示□□威严,选用接见的宫殿内部布置极尽奢华,正红长毯自金玉高台而下,铺满金阶一直到殿外,显得雍容大气至极。

  此刻丝竹钟磬之声已经悠悠而起,舞姬们身姿曼妙美丽,朝中大臣王公分坐在两侧,面前俱有一张木案,上面摆满菜肴。

  礼官高呼一声,隆元帝便在一女子的搀扶下走上殿来。

  那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左右的年数,雪肤朱唇,凤钗绾发,一身皇后朝服穿的优雅从容,其上以金丝绣制的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在宫灯烛火中光彩夺人,她搀着君王一步步走上高台,长睫微颤,目光扫过众人,似乎在叶授衣的身上着重顿了片刻。

  叶授衣没有抬头,只是以食指轻轻蹭了下银杯边沿,他确定刚才不是错觉,这位新后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多落了一会儿。

  “叶大人您久不在朝中,想来是还没有见过这位新后。”正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大臣主动向叶授衣搭话道。

  新后乃五年前所立,是前任右相落之蔚的嫡女,闺名落钰,然而更多人习惯称她为——落红尘。

  落红尘的真正身份在江湖上属于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但既然是秘密,便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去大肆宣扬。

  所以她的封后之路上虽然阻碍不断,但到底是顺畅的。

  叶授衣本对这些事情不甚关心,然而此刻他看着这位新后与已经年过四十,两鬓生雪的隆元帝站在一起,心中却隐约生起不详之感……这位新后似乎过于耀眼了。

  正当时,宴会已然宣布开始,北戎使臣们终于接到传召走入殿中的时候,大殿中央的舞姬们早已退去,在乐器之声停下后,显得越发空旷庄严的大殿中,朝臣浩浩荡荡,君王高踞金銮,气氛肃穆庄重甚至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隆元帝看着恭恭敬敬来到高台之下的一众使臣,面色平静,眸中却有笑意,他在等,等那些使臣跪拜行礼。

  然而对方没有,于是面上隐隐的自得之色褪去了,隆元帝不说话,使臣们没有反应,两方一时竟似在僵持。

  终于,北戎使臣动了,他们肃穆的跪地行礼,为首那人双手捧着国书,用别扭的汉话道:“早闻□□皇帝威仪,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请您恕我等方才不敬之罪。”

  隆元帝盯了他们半晌,依旧不开口,那使者看上去是有些急了,忽然上前一步——

  叶授衣瞳孔一缩,电光火石刹那间只见那使者指尖忽然飞出三根冷针,直直冲向那高台之上的君王!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陪坐在隆元帝身侧的皇后忽然轻声一笑,她腰肢一软倚身而靠,红色长袖一甩,掩在其中的纤手手势翻转如花瞬息开落,转瞬再看去时银针已夹在她的指尖!

  与此同时一根银筷穿过那使者手腕,飞势如箭裹挟着利风狠狠将其钉在了殿中金柱之上,那使者因为疼痛脸上一瞬狰狞,但他仍旧哈哈大笑道:“叶元帅,久闻大名!”

  冲入殿内的侍卫很快便将那一群北戎使者牢牢围住,长剑银光闪烁,包围圈中忽然有人以戎族语言大声说了句话。

  纵然听不懂他究竟说了什么,但那脸上恶毒而残忍的表情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隆元帝又惊又怒一下子站起,大声喝道:“拿下他们!”

  然而不及侍卫们动作,那些北戎使者便纷纷咬牙,毒血流出唇角,直挺挺倒下,脸上仍然挂着得意和傲慢的笑容。

  隆元帝怒急,一下一下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一个破旧的风箱,他如怒狮般狂吼道:“你们有谁听懂了!那蛮夷刚才说了什么!?”

  “回……回陛下……”良久之后方有一个小臣慢慢走出,声音仍在颤抖:“他说……这是送给陛下的小小礼物,但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金杯掷下发出猛烈的撞击之声,从高台之上滚下,隆元帝缓了缓神色,以一种极其憎恶的语气道:“把他们拖下去,暴尸十日,挫骨扬灰!”

  “是……”侍卫领命刚欲退下,却被人出声打断:“陛下,此举不妥。”

  隆元帝冷声道:“叶授衣,你又想说什么。”

  “回陛下,北戎蛮夷服毒而死,只怕其全身上下皆是剧毒,若暴尸扬灰,怕是会有后患。”叶授衣躬身行礼,声音平稳。

  “那就按你说的办。”隆元帝全无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一招手,新后立刻上前将其搀住,面向众臣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群臣行过礼后眼看这就要散去,叶授衣转身冲那些侍卫吩咐道:“你们将尸体带下去即刻火化,然后再将其深埋地下。”

  “报——”

  忽然冲进殿来的传讯官声音尖锐刺耳,几乎是跪伏在地,他声音惶急道:“陛下——北疆传来紧急军情,北戎十万大军压境,已经破了长雁关,被沈将军堪堪拦在祁山关外……”

  殿内霎时间一片哗然,隆元帝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张了张口,最后才从喉中挤出两个字来,他喊:“授衣……”

  “臣在……”

  “北疆就交给你了。”

  “臣接旨,定不负陛下所托。”叶授衣跪地,声音铿锵。

  “翊儿……”隆元帝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又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臣弟在。”从宴会开始就一直无声无息,仿若透明的青年玄黑长袖拂过,银白色的面具在辉煌灯火中诡异一闪,他跪地行礼。

  “这监军之职,你便领了吧。”隆元帝此话一出,一直微微笑着立在他身侧的新后忽然撩了一下耳边散发,她转头与隆元帝对视,隆元帝目光分寸不让。

  虽说将军领兵在外,派皇族或者陛下亲信监军乃是传统。

  然而这位七王爷从来没什么才华声名,一直活得低调沉默,在这么危机的时刻真的能担此大任?

  众臣心中惴然,然而因着此刻殿中冷肃氛围,到底没人出声反驳。

  “臣弟领旨。”傅听涯声音不徐不疾,没有半分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