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沉寂的黑暗与火热的药池碰撞着,腾腾热气顺着夜风吹来,秦宿舟的额角落下了一滴汗。

  “你想要什么?”他问。

  “他。”无澜指尖一转,指向了晏珏。

  “你要师兄做什么!”温阮发急地挣扎起来,又被顾歌狠狠箍住。顾歌垂下头在她耳边,不知讲了些什么,她浑身一僵,竟也不挣扎了。

  无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复活你阿姐的路上我已经往这个池子里投了很多修士了,但始终差了一些,我在想要是高阶一些的魔魅是不是就可以了,”话头一顿,“哦对,当然你也可以,但我还想留着你玩玩儿呢。”

  “诶,别急,我本来也不想的嘛,毕竟是我的小舅子呢,”无澜打断了对面的话头,摸着自己崎岖不平的下巴,“但我费了这么大劲儿,好不容易才拼凑完整的尸体,要是现在复活不了功亏一篑的多不好,你们说对不对?”

  \"挑唆四庭打架,引我们去收集尸体,迫使我灵力暴走……\"秦宿舟冷笑一声,“哼,是有够费劲儿的。”

  “不止不止。”无澜大言不惭地摆了摆手,“鄙人不才,人眼刺杀魔族小公子导致使者被囚禁也是鄙人下令的,为的还不是挑起人魔大战多弄点尸体来?”

  “你——!”

  “哦,我想起来了,我抢先把牧恒和罗柳都杀了,所以秦宿舟你找了半天的真相,还没找到呢吧?”无澜微微一笑,从储物戒里掏出一个黑匣子,“想不想知道,赵翎究竟是怎么死的?”

  “还能如何,”秦宿舟冷眼看着他,“当年是你告的密,然后嫁祸给我父亲的吧。”

  “前半句对,后半句嘛……”无澜笑着摇了摇头,慢慢打开了匣子,一股腐臭刺鼻的味道蔓延开来,晏珏不由嫌恶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什么鬼玩意儿!”

  “赵翎的人头哦。”无澜嘴角带笑,对着秦宿舟将匣子竖了起来。

  那一瞬间,秦宿舟浑身汗毛倒竖,童年那段泥泞、不堪回首、黑暗异常的记忆再次席卷而来。

  这个头颅是从赵翎的尸体上摘下来的,保存得当的过分,甚至连他记忆中从口鼻钻出来的蛆虫都还在上面。腐烂的皮肉翻开,双目茫然而涣散地睁着。

  这是他的父亲,却又不是他所承认的父亲。

  他不愿相信父亲会有这么晦涩狼狈的一天。

  “师兄……”晏珏想握他的手,却被落日弓上暴起的火焰吓了一跳。

  “无澜!!!”

  无澜悠悠地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白玉铃。

  秦宿舟双目怒红,一道箭按在弦上,几乎就要朝着他的命门射去。

  脱手的前一刻,一面巨大的玉镜展在面前,熟悉的稚童脸庞出现在了玉镜之上,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洋洋得意地举起了自己在剑柄上捆扎的绷带。

  刹那间,泪如泉涌。

  那绷带实在是扎得不咋地,歪歪扭扭,在末尾的地方还打了一个巨大无比又丑陋异常的结,却还是逗得一阵哈哈的笑声。

  那是赵翎在笑。

  秦宿舟看着赵翎回忆里曾经年幼且幸福的自己,搭弓的手登时脱了力。

  “虽然我作恶多端,但也不是什么罪都认的,”无澜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秦宿舟,看清楚了,赵翎从来都不是我嫁祸的。”

  “他是自己认罪的。”

  ……

  秦宿舟记得自己以前经常跟母亲学习法术,学到了什么新的就要到处用一用,母亲严肃又认真,他是万万不敢兴风作浪的,因此随和又大条的父亲成了唯一的目标。

  赵翎的发带、腰封、剑柄……几乎每一样都会被他时不时地加一些小法术进去。在赵翎出使魔族之前,他就在剑柄上缠了疗伤的绷带,赵翎囚禁被救回来之后,还好好地夸奖过他这法术派上大用了。

  他以为父亲回来了就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了,却没想到这是黑暗的开始。

  惊波带着修士与苍麟谈和,救出被困的赵翎等人,谁知过不多久,苍麟突然袭击了修真界重地碧海角,折损了大量修士——被囚禁的使者里,有人泄露了机密。

  众人里,有人一头雾水,有人心如明镜,有人金蝉脱壳,有人却在装死。

  泄密这件事实在是后果恶劣,当时的圣阁阁主惊波一拍定案,如果再没有人主动承认罪行,他将处死所有使者,以儆效尤。

  在这种压力之下,牧恒来找了赵翎。

  “前辈,”牧恒拱手朝他一礼,恭敬道,“晚辈受内子之托,问一句尊夫人可好?”

  “她好得很,说来要不是这场纷争,也该找时间让她们姐妹见一面。”赵翎示意他不必多礼,请他入了座,“不过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一桩小事吧。”

  “前辈爽快,那牧某就单刀直入地说了,”牧恒皱起眉头,“告密一事……该当如何?”

  “虽我们都知是无澜所为,但无澜身为阁主爱徒,牧某不敢向惊波前辈直言……”他叹了口气,“牧某想找罗尊主商议,但一直都找不到他人,所以只能前来叨扰前辈了。”

  “你这话,是撺掇着我去向惊波说?”

  牧恒一惊,脸上浮了些慌张的神色,“晚辈不敢,只是……只是……实在是束手无策,总不能眼睁睁等着阁主将我们都处死吧?”

  “不用慌张,我也正有此意,”赵翎顿了顿,“只是这一旦公之于众,无澜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牧恒看了看他,小心翼翼道,“前辈这是在……担心无澜吗?”

  “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之下,他年岁小,资历也是我们几个中最浅的,受不住招了是很正常的,要是时间再拖得久一些,我估计罗柳也要受不住了。”赵翎望着牧恒,笑了笑,“你倒是好骨气,不愧是兰儿妹妹看上的人。”

  牧恒心虚地低下了头。

  “所以我觉得呢,无澜年纪轻,虽有罪,罪不至死,”赵翎悠悠叹道,“这样太可惜了。”

  牧恒眼皮一跳,“前辈,您想做什么?”

  “我与夫人也商量过了,夫人虽不赞成,但也没能说动我,”赵翎看向他,目光坚定,“这个罪,我来认吧。”

  “你疯了!!”牧恒惊喊出口,险些推翻了茶几,“这是死罪!会死得很惨不说,前辈您的一世英名也会……”

  “身后名我不在意,”赵翎摆了摆手,“除了怜惜后辈,况且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

  牧恒被惊得大气不敢出,看着对面的男人淡然地抿了口茶,才又开口道,“修士与魔族这次开战,必将势不两立,我妻儿该如何一直让我很揪心。”

  牧恒拧起了眉,“前辈是担心她们受牵连?”

  “像兰儿妹妹一直是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应当不会被波及,但我娶了魔族圣女一事几乎是圣阁内人尽皆知的事情,惊波现已下令处死所有的魔魅,我妻儿必定受到牵连。”

  “那前辈更要好好活着保护他们啊!”

  “护不住的,”赵翎冷静道,“现在修士对魔魅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我虽空有一身本事,但无法以一己之力撼动整个修真界。”

  牧恒哑然,沉默了许久,才干涩着嗓子道,“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你看着我虽光彩,但我在圣阁看来只有一个作用,就是维系修真界与魔魅族的纽带,现在两方彻底翻脸,不需要我这个纽带了,无论哪一方胜出,我都不可能好端端地留下来。”赵翎道,“所以在死前,我至少想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我觉得无澜不值得前辈保护。”牧恒咬着牙道。

  “没有谁不值得的,如果是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赵翎拍了拍他的肩,“像我这老一辈的人呐,早就该退下将这江湖让给你们了。”

  牧恒深深地垂着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嗯——”赵翎看着他,想了想道,“如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不可以?”

  牧恒猛地抬起头来,用力抓着他的手,指尖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白。

  “前辈所托,我牧恒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也必将不负!”

  “没那么夸张了,”赵翎被他逗乐了,“就是我那个儿子啊,是个死心眼的,我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怕不是会对他打击太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帮衬帮衬他们孤儿寡母。”

  牧恒重重握了握他的手,用力点头道,“好!”

  ——他后来也确实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夫人清除秦宿舟记忆的时候,牧恒冒着巨大的风险前来帮忙。

  ——秦宿舟看着这个年轻陌生的牧恒,一时间不能将他与记忆里那个阴鸷的男人对等起来,经历了妻子惨死女儿离开之后,这个男人褪去了曾经的热血,变成了那种怪物的模样。

  后来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惊波答应了赵翎的条件,并在他面前惩戒了自己的爱徒——他用烙铁将面具熔在无澜的脸上,告诫他要记住过错,换一张面孔重新做人。

  赵翎是服药自尽的,并不痛苦。惊波为了震慑后人,特地保存了他的灵基,用蛊虫在他的尸体上啃咬,造成了那么惨烈的死相。但不知为何,也许是无澜心怀怨怼,也许是人眼从中作梗,最终惊波并没能护下他们母子。

  秦宿舟不自觉地盯着玉镜,几乎感受不到周围的声音和变化。似乎有人一直在遥远地喊着他,但他一直都无法将自己从鲜活的父亲记忆中挣扎出来。

  突然,一柄剑从斜打来,毫无征兆地击碎了玉镜。

  “秦宿舟!!!”拼尽全力的青山吐出一口鲜血,很快又被围攻的人眼淹没在了包围圈中。

  秦宿舟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回了笼。

  没了玉镜遮挡的正前方是晏珏的身影,但与沉入玉镜回忆之前不同的是,秦宿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那么前面去,几乎只差一步,就能跳入那个滚烫的药池。

  ——更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停下来。

  他的动作僵硬异常,像是之前在楼兰堡被塔拉控制的一样,无澜在一旁拍着手,满意地看着他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往前。

  “晏珏!!”

  晚了。

  晏珏连头都没办法回,纵身往前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