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宿舟在井里快速地坠落。

  一命换一命,谁的命也没比谁的更值钱,但那么轻描淡写地抛下他,自己做不到,那就只能抛下自己了。

  热浪渐渐将他包裹,如同鬼使的夺命镰刀一点点地逼近脖颈,浑身的血脉都逐渐凝固。他的脑中开始混乱起来,如走马灯般回放起生前经历的点点滴滴。

  他负手立于陡峭的山石上,在人群的喝彩声中慢慢回过头,眉眼艳丽如寒梅绽在最冷的冬季。

  他不顾旁人惊诧的指点,抬手奉茶,眉眼弯弯地喊他师兄。

  他小酌三盏便醉倒在微凉的夜风里,无意识地倚在他身旁,兰香伴着酒气一下下如猫抓般挠在颈边。

  他小心翼翼地收着那个随手赠去的小香囊,偷偷摸摸摘下发丝放进去。

  他浅色的瞳仁泛着潋滟的光泽,好认真好认真地说,师兄,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你了。

  他……

  全都是他。

  全都是他!!!

  心脏一阵阵绞痛,秦宿舟觉得自己大概是热昏头了,水珠从背后、额际甚至眼角落了下来,却被蒸发得一滴不剩。

  做决定的时候理智得极端,真正落到了头上才开始后悔,当真是丢脸极了。秦宿舟盯着那个越缩越小的洞口,湿气模糊了眼眶,什么都看不清了,却还是仍然执着地盯着。

  突然,一道光从井边坠落!

  光影擦过他身侧,迅速地投入了身后的熔炉之中,炸开了一朵他此生以来见过最绚烂的烟花。直到灵压从脚底炸开,将他弹飞出去的刹那,他才明白为了救下自己,柳姨在井底引爆了灵力。

  裹挟着灵力的女人如同七月流火般义无反顾地坠入了熔炉,灵力在熔炉的高温下迅速膨胀炸裂,飞溅而出的灵波震碎了琉璃笼子,撼动了高大的楼宇,轰隆一声巨响,藏书阁在黑夜中倾倒下来。

  ……

  小满将所有的碧海角弟子带出藏书阁,才松下了一口气,刚要命令他们回院子,想了想,把指令改成了下山。

  “满哥!”青山从他身前落下,“广厦集结完毕,都在碧海角外围待命。”

  小满点了点头,看着他身后跟过来气势汹汹的青水,不由得将青山拉得近了些,“怎么把他也……”

  话音未落,眼前就一道劲风落下。小满侧过身避开剑刃,一手敲在了青水的手背上。

  双手相触的刹那,桃源如火的纹章在黑夜中闪现。

  “没被掉包啊。”青水哼了一声,“叛徒。”

  “青水啊,这事儿不是这么简单的,”青山在一旁苦口婆心道,“满哥很辛苦的两头跑,师兄之前一直担心他过劳猝死,就没人愿意接这苦差事了。”

  小满的眉毛一抖,“后半句才是重点吧。”

  “满哥要是没了,干这活的就是我了。”青山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所以每年生辰我都会许愿祝满哥长命百岁,哦不,万岁。”

  “……滚,”小满抽了抽嘴角,吩咐道,“刚刚我让牧烟带桃源的人去西边疏散碧海角弟子,青山去带广厦的人疏散住在东边的人,把他们都带下山,青水跟我留在这里待命。”

  青山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领命离开了。

  他刚离开不久,一阵巨响便从一旁传来,随之庞大的建筑应声而塌。

  “我的个乖乖!”青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轰然倒下的藏书阁,“这么大动静!”

  “有人!”两个人影从废墟中飞出,小满立刻结起灵力屏障,只来得及接下秦宿舟,晏珏顺着灵波往他们身后的林子深处飞去。

  “公子,没事吧?”

  体内灼热的灵流还在躁动不安,热浪掀起的灵压犹如重拳锤击在腰腹,内外夹击之下,秦宿舟再也忍耐不住地呛出一口鲜血。

  “晏珏呢?”他抹了抹唇角,四处望了望。

  “没来得及,飞到林子里去了。”

  “去找他,快点!”秦宿舟焦急道,“他灵基受了很严重的伤,得快点治!”

  小满张了张嘴,犹犹豫豫道,“可……”

  “快去,我没事。”秦宿舟用力推了他一把。

  小满叹了口气,抬手结了个印拍在了他体内,是跟之前柳姨按在他体内压制灵基一样的咒印。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秦宿舟皱了皱眉。

  “公子您跟青水在这儿,安置完晏珏之后属下很快就回来,小心些。”小满没有回答他,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脸上显露出了几分担忧。

  ……

  晏珏离井底远,飞得不至于太远,只是因为灵基破损无法运功断了好几根肋骨。灵基受伤不轻,但魔魅的灵基强盛,慢慢调理能够自愈,并无大碍。因此小满找到晏珏的时候,他正靠在树干上调息。

  听到了临近的脚步声,晏珏倏然睁开眼,血红的眸子在黑夜里如鬼魅。

  “你一人?师兄呢?”

  “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睁眼就问对方在不在。”小满上去将他扶起来,“他让我来找你,说你灵基受伤了。”

  “他没事吧?”

  “没什么,就是封印松了,青水正陪着他。”

  “封印松了还没什么?!”晏珏脚上一急,下腹的伤口牵动,差点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他催我来,急得很,你要我怎么办?”小满斜了他一眼,“你别急,我临走前沿着夫人先前留下的灵力痕迹暂时压制住了,一个时辰应该不是问题。”

  “快点,还是快点,”晏珏深呼吸一口气,压下了腹中的撕心疼痛,“我总觉得有人在故意刺激他,想要揭开他的封印。”

  “……”

  “阿满?怎么不走了?”

  “你受伤了,大概没发觉,”小满眼神一沉,视线警惕地扫向周围,“附近有很浓重的血腥味,还有公主的灵力痕迹。”

  “阿姐?!”晏珏下意识摸了摸,存着魔魅公主尸体的储物戒还好端端地在怀中。

  “你等等,我去去就回。”

  小满将晏珏放下,屏息在风中辨明了方向,咻的一声便扎入了林子,不消片刻便折了回来,手上还提着一个人。他将人扔在晏珏面前,嫌弃地在树干上蹭了蹭指尖沾到的血。

  “头被摘了,我不认识,你知道这是谁吗?”

  晏珏垂头看去,眼前这人的身体还是温热,身上几处剑伤并不致命,是因为失了头大量出血才死的。看伤口切面的不规则形状,怕是被人徒手拧下来的。

  不可能是阿姐,阿姐早就死了,可为什么这人身上会有阿姐的灵力痕迹呢?

  晏珏拧着眉,觉得这人的衣着极其眼熟,伸手在他身上翻了翻,从满是血污的衣袍里找出了一面令牌。

  “什么?”小满凑过去,看到那是碧海角的弟子令牌,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大字,“罗柳?罗柳被谁拧了?”

  晏珏手指一紧,木质的令牌霎时碎成了齑粉。

  “你想到什么了?”小满怔了怔,见他不语,又摇了摇他的肩,“晏珏?安子?”

  突然,晏珏抓住了他的胳膊,扭过头看着他,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上三分。

  “师兄……师兄在哪里?”

  ……

  秦宿舟送走了小满,郁卒地捏了捏眉心,“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青水蹲在他身旁,“你也不知道小满跟师兄的关系啊?”

  “我知道个鬼!”哪壶不开提哪壶,秦宿舟快被他气死,拍拍他的肩,“我先调息一炷香,帮我守着。”

  “好嘞。”青水麻利地抱着剑坐在了前面。

  秦宿舟找了个树干靠着,阖上眸子,慢慢运转体内的灵力,试图压下其中的躁动,但并不顺利,似乎流转在体内的不是灵力,而是一团岩浆,到处灼伤着他的血肉。

  灵基痛,脑袋更痛,今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脑袋如今还是一团乱麻。仿佛他身处迷雾缭绕的渗透,面前有一条天堑悬崖,答案就在对面,他却只能雾里看花般站在此端,巴巴地张望着。

  忽然,耳旁一阵尖锐风过,刺痛了他的脸颊。

  秦宿舟猛地睁开眼,青水已经被击飞到他身后的林子里去,脚底在泥地上拖出了数丈远的鞋印。

  “谁——”话音未落,面前人影一闪,一只手抓着他的脸将他提了起来,一柄剑抵在了他的灵基上,浅浅地刺穿了皮肤。

  速度太快,完全来不及反应,命门就被死死地按在了别人手里。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在修真界混迹多年,所知能有这种本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一个他拼上灵基斩杀,一个被李兰儿掏空,一个刚刚被晏珏所伤遁走,绝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秦宿舟努力在剧痛下睁开眼,从指缝狭小的空隙中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狐狸面具!

  无澜两个大字浮现在脑海里的刹那,他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眼前这个带着狐狸面具的男人,不应该早就在圣阁的灵堂里腐烂掉了吗?!他还去亲手确认过他的尸首,确实是他本人才对啊!

  无澜,他不可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