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尸没有脸,也没有名字,只有那大概是额心的位置,一个深入骨髓的红点泛着妖异的光芒。娄新霜叫她虎符,大概唯一能辨认得出来的就是她脚上的一对镯子。塔拉知道那对镯子,那是属于魔魅贵族的东西,如果她娘还活着,应该能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但她年纪太小了,不认得。

  娘已经死了,在这个女尸带领的尸体堆里,作为一枚阴兵在人群中行尸走肉地作战着,娄新霜称他们为棋子,他给女人虎符下令挪动棋子,棋子便按照要求向前移动,无论前方是被砍成片还是踩成泥,都麻木地奉行着命令。

  族人的血液溅满了天,浸润了地,濡湿了男人素来干净的衣衫。塔拉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凉透了,面前的男人分明长着熟悉的脸,表情却淡漠地让她认不出来。

  不过也许只是她的错觉,男人看到她的时候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他把她带去了楼兰堡里保护起来,有了楼兰堡子民的尸体作为阴兵,青城剑无双的动作减缓了,尤其是白言,看到了那个领头的女尸就魔怔了,整天喊兰儿,兰儿。

  虽然仍然害怕恋人时不时流露出的陌生神情,塔拉仍然竭力说服自己留下来。她在楼兰堡里呆了很久,外头不消停,娄新霜便一直不让她出来,但塔拉还顾念着那些躲在地下的伙伴们,想把他们一块儿带出来。

  于是有一天,趁着娄新霜不注意,塔拉逃回了地下。

  “奇恩?奇恩!”

  回答她的是空荡荡的回声,那些为应急而简易构筑起来的一间间石室空空荡荡,餐具和水盆上都落了灰,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有种不好的预感响起,塔拉隐隐开始害怕了。她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奇恩的那间石室,如先前一样的空无一人,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浅浅的血腥味。

  塔拉循着气味翻开了软草铺成的床榻,几层杂草掩映之下是一条已经开始腐烂的手臂,手掌紧紧握着,手臂的切口很光滑,是有人故意切下来的,周围也收拾的很干净,血迹都被人擦去了,似乎是要掩盖这条手臂的存在一般。

  塔拉第一眼就认出来这衣裳是奇恩的,泪花扑簌扑簌地砸进了杂草堆。她掰开紧握着的拳头,从指缝里拽出了一张纸条。

  致塔拉:

  我发现最近周围的人总在不断消失,于是偷偷去调查了一番,现在我要说我的结论,你不要伤心哦……因为战争一直都有损耗,阴兵的数量不够,娄新霜就悄悄杀了躲在底下的楼兰堡子民,充去当阴兵了,有些当不了阴兵的就填进了夯土做成了石头,比如三里街的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跛子,隔壁买葱油饼总会抹去零头的婆婆,还有她刚出世的孙子……好多好多人……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会消失,但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填做夯土或者当了阴兵。但娄新霜一定会保下你的,他做这些也是为了保下他的楼兰堡和你……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说真的,我现在手都是抖的,你知道的,以我的胆小程度,能写下这些已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了。

  保重身体吧,塔拉。

  ——奇恩,绝笔。

  ……

  “不想报仇是不可能的,”塔拉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蝴蝶印记,“但娄新霜也的确没给我机会,很快他就作茧自缚了。”

  “他被那条腿杀死了?”

  塔拉点头,“一开始娄新霜是为了保护我和楼兰堡的地位,杀了楼兰城的子民当阴兵,用李兰儿当虎符,但是李兰儿后来被白言带走了以后,阴兵没有了虎符就是一堆尸体,为了控制这些尸体,娄新霜就开始用自己实验,想把自己变成虎符。”

  “所以他吃了魔魅的肉。”秦宿舟道。

  “你怎么知道?”塔拉奇道。

  “不止他一个这么造作,”晏珏道,“四庭现在除了碧海角,其余三个都在啃魔魅肉。”

  “那关景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是个活人。”秦宿舟道。

  “娄新霜吃魔魅肉之前为了防止异变,一直将关景留在关外,好处理对外的事务,避免自己露面。”塔拉道。

  晏珏摸了摸下巴,“所以这也是楼兰堡出事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发现的原因。”

  “可娄新霜还是太自信了,赵翎封印公主的咒术失效后,他便以为自己能近得了那条魔魅的腿,可以承受魔魅肉的力量了。”塔拉苦涩地摇摇头,“他能碰到那条腿完全是因为我的并蒂莲,否则是会被上面的咒术反噬的。”

  “这是怎么回事?”秦宿舟一愣,“我们一路过来,在魔魅尸体身边总能看到一些血手。”

  “那具魔魅公主的尸体被封印住了,除了施咒者本身或者拥有魔魅血脉的人能够近身之外,其余人触碰就会遭到反噬。”

  所以每次跟晏珏踏进去的时候才能安然无恙,所以在影山药坊的时候血手会突然褪去。

  秦宿舟蹙眉斜了晏珏一眼,晏珏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娄新霜现在的状态不是简单地被那条腿控制住了,整座楼兰城都是尸体,在几十年怨气的洗礼下,那条腿已经都能成精了,我数次都试图唤醒娄新霜,但一直失败,所幸并蒂莲还在生效,这些年才能全身而退。”塔拉歪过头看着他们,“所以说了这么多,你们俩还是早些放弃吧。”

  “如果引爆并蒂莲呢?”晏珏突然开口。

  塔拉一怔。

  “既然并蒂莲还生效,说明他对你还有情,引爆并蒂莲相当于斩断情缘,对他势必有影响。”

  塔拉蹙起眉,“但按照娄新霜失心疯的程度,即使有影响也很微弱,至多产生一瞬的犹豫。”

  “一瞬就够了,”晏珏道,“我会让他和那条腿分开,这样楼兰城就会停下来了。”

  塔拉抬眼看着他,“你愿意以身涉险?”

  “你不想杀了他?”晏珏反问道,“或者说救下他?”

  “你伤还没好。”秦宿舟用胳膊肘捅了捅晏珏。

  “都是外伤,不碍事。”晏珏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而且娄新霜这件事总是要去解决的。”

  “可以等你伤好了,我们先去碧海角也不迟。”秦宿舟皱起眉,“我父亲的事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不急于这一时。”

  晏珏摇了摇头,浅色的瞳仁中有什么东西凝固了下来,“碧海角只会比这里更危险。”

  秦宿舟抿了抿唇,转头问塔拉,“你也想入城吗?”

  塔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红眸里闪现出一抹锐光,“你说得对,这件事总是要解决的。”

  秦宿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一柄长弓,擅长暗袭,在楼兰城这空旷的地方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桃源的暗令也发了出去,但此地偏远,等人赶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若是一定要现在入城,那不就只能靠晏珏这个伤员了。

  “师兄,不必担心,”晏珏看出他所想,“那条腿是通过娄新霜才控制了阴兵,如果能斩下那条腿,阴兵也必然群龙无首,不会行动,我们此行并不是太凶险。”

  秦宿舟斜了他一眼,“你很了解?”

  “……”晏珏讪讪地挠了挠头,“这个嘛……”

  “书中自有黄金屋么,对不对?”秦宿舟嘴角一弯,突然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拍得晏珏半个身子一沉。

  “嘶……”晏珏回头给塔拉使了个眼色,塔拉心虚地挪开了视线,脚底抹油就溜走了。

  “我去准备准备啊,明个儿咱们入城!”

  ……

  一夜无话。

  晏珏和塔拉都睡得很沉,秦宿舟却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伸手触碰后颈处那个红痣,不痛不痒,摸上去却有些温热的。

  他记不清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只是有一次在碧海角入浴的时候从周围玉璧的反光上看见的。如果这东西真的是并蒂莲的印记,那岂不是说明当时在碧海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互生情愫了?

  那又为什么之后要栽赃陷害呢?

  难道真的是跟李兰儿一样,迫于无奈吗?

  百思不得其解。

  飘散的思绪直到塔拉引着他们悄悄进了楼兰城才收回。为了避免惊动阴兵大军,他们摒去呼吸偷偷埋伏进了楼兰堡内部,等待娄新霜一人独处的时机。

  从表象看上去,除了娄新霜一直抱着一条腿显得有些诡异之外,其他一言一行皆与常人无异。这一点并不罕见,李兰儿和林月亭在被魔魅公主的尸体侵占之后也都保持有一定的理智。

  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娄新霜终于感到疲乏,挥退了下人,独自走入了卧房。三人立刻屏息跟上,躲在了墙根处哨兵的视线死角处。

  “好,就在这里。”领路的塔拉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的窗子,“一会儿从这里冲进去,动作轻一些应该不会惊动什么人。”

  晏珏点了点头。

  “等等,我还没问过,”秦宿舟突然道,“引爆并蒂莲的话,你会如何?”

  塔拉弯起眼睛笑了笑,低下头赤手深入了自己的灵基处。

  “并蒂莲……是魔魅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寄生在灵基之上,与灵基共成长……”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但咬字却愈渐沉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咔嚓——

  细微的琉璃破碎的声响绵延不绝地响起,秦宿舟几乎能听到灵基的裂缝在不断扩大——他能确定那是灵基碎裂的声音,因为他曾经也碎过,并且体验过那样的痛楚。

  塔拉死死地咬着牙,血色渐渐浸润了她的衣衫,豆大的汗珠从脸颊落了下来。

  “就是现在!”

  塔拉话音刚落,晏珏翻身跨入了屋内,一剑直取错愕的娄新霜,将那条他爱不释手的断腿死死地钉在了地板上。

  整座楼兰城陡然安静下来,一切在外行动的尸体们动作一顿,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人,接二连三地跌落在地上,开始加速腐烂起来。

  秦宿舟抱着力竭的塔拉翻进了屋里,娄新霜还仍然站着,他离那条腿的距离最近,体内还剩下一些魔魅尸体的灵力,足以支撑他活动一小段时间。

  “她应该撑不了多久了。”晏珏探了探塔拉的鼻息。

  “你一开始就知道还这么提议?”秦宿舟眉头紧了紧。

  晏珏摇头,“对于魔魅来说,并蒂莲跟生命一样重要,她的情已死,活着也并不快活。”

  秦宿舟闻言,蹙起眉看了他一眼。

  塔拉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笑,“楼兰堡的事情解决以后就再也不用阻止人来啦,我的使命也就——”

  话音戛然而止,塔拉一双红眸猝然睁大。

  秦宿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晏珏背后,死尸娄新霜正高高举着他的马刀,刀刃所指之处,正是晏珏的后颈!

  娄新霜是死人,没有气息,灵力微弱,脚步缓慢,根本无法察觉到!

  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那一瞬间是那么的漫长和短暂,漫长到嘶吼和喊叫全都传达不了,又短暂到来不及触碰那片连抬手就能触及的地方。

  最后一刻,眼前一道人影一闪。

  没有人知道已经濒死的塔拉是怎么在一瞬间闪到晏珏身后去的,当然,当温热的血液喷薄而出的时候,也没人关心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