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宿舟第一次见晏珏是在碧海角一年一度的登天阶比武场上。

  登天阶给了外门弟子一个进入内门的机会,在登天阶上夺得前十的弟子将可以进入内门,拜碧海角的各位长老为师,接受长老和尊主的指点。

  要不是秦宿舟运气超常,被长老之一的姜山直接看中带回了内门,依照他的懒散程度,怕是这辈子都进不了内门。

  而晏珏就不一样了,他是他们那届的第一。

  秦宿舟那天照例翘了师尊布置的课业,闲得没事干在碧海角乱转悠,遥遥便望见了登天阶的擂台。

  擂台是由两座相对的山崖组成的,山崖间隔一段距离便有凸起的松树、山石供人落脚,由山谷底比起,轮次越高,比赛起始的地点便越高,一旦失手跌落,便立即宣告擂台赛失败。



  像是眼前的这把决赛,两个人在山顶之间相互较量,脚尖轻点,光影变幻,几乎都看不清动作。秦宿舟远远望了一眼,觉得今年这届还挺厉害的,便兴致所至地跃去了观战去。

  落了脚他就后悔了,周围除了女修还是女修,叽叽喳喳地闹做了一团,面色红润极了。

  “晏师兄真的太好看了,看他打架都是享受——”

  “对对对,你知道嘛,之前早课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我发现他皮肤好好哦,摸上去一定特别嫩!”

  “啊!我上次还看见他笑了!那个眼睛啊……我的魂儿已经给他勾得干干净净了……”

  秦宿舟闻言倒是有了些好奇,眯起眼睛往山崖间望去,无奈所有的碧海角弟子都穿得跟个小青菜一样,他仔细辨认了半天,也只觉得其中一个弟子的动作很漂亮。

  并不大开大合,而是角度和幅度都拿捏得刚刚好,尽管只是普通的碧海角入门弟子的外功法,在他身上,却打得好似一套舞蹈般流畅又灵巧,不像秦宿舟,因为太过松垮而打成了太极拳。

  那个动作漂亮的弟子没花多久便拿下了胜负,轻巧地从山顶落下,周围的女修霎时沸腾起来,哗啦啦一片地涌了上去,维持秩序的弟子冒着被踩成肉饼的风险才拦住了她们。

  秦宿舟站在哄闹声外,抱着些玩笑的心态隔着人群看着那个被姑娘们哄抬得如同天仙下凡的少年,大约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背对着他离开的少年毫无征兆地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秦宿舟顿时一愣。

  冬日的最后一枝梅花从枝头跃下,从他们二人之间飘过。红梅的鲜艳映在少年琥珀色的瞳仁里,随着春风的吹拂微微一动。

  然后,心底便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微微一荡,激起了千层涟漪。

  不等对面动作,秦宿舟迅速地撇开了视线,抄着手从喧闹着的人群中落荒而逃。

  ……

  很容易从师妹的口中了解到,那个少年叫晏珏,只比他小一岁,属冰灵根,天赋极高,碧海角的许多长老都对他很满意,意图收他为座下弟子。

  但具体拜入哪处,姑且还是得看他自己的意思,这是他作为登天阶第一名的奖励。

  于是,入门仪式上,所有的长老,包括尊主都显得有些紧张。相反,座下的晏珏倒是坦然地看着面前的一众长老,明亮的眼睛里不见任何迷惘。

  ——他早就拿定了主意。

  秦宿舟站在角落里,扫了一眼身旁留给他师父的空座。

  嗯,意料之中的,师父又因为闭关没有出席。

  他早已悄悄把碧海角的长老从高到低排了一遍,发现无论是从资历还是本事,自己的便宜师父都只能排倒数——毕竟姜山已经闭关了十几年,就算早年间荣誉颇高,这些年却仿佛一块被束之高阁的明玉,众人皆愿仰视,却不知他究竟资质如何。

  仪式太过这枯燥而冗长,而且又与他无关,秦宿舟便趁着长老们都紧张的时候偷偷打了个哈欠,瞄着那个漂亮的少年。

  那张脸怎么总是沉着呢,要是笑笑该多好看呐。

  下一刻,少年的视线就与他正对上了。在交错的目光里,秦宿舟眼睁睁看着他端着茶水停在了自己身前,而他嘴边还卡着个哈欠,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请问姜山长老是在闭关中吗?”少年朝他微微一礼。

  “啊,是。”秦宿舟立刻站直了身体,回礼道,“我是姜山座下的弟子,秦宿舟。”

  “那便也是一样的吧?”少年偏了偏头,嘴角绽开了一丝笑容,鬼下身子向他敬去茶碗,“师兄。”

  秦宿舟:“……”

  秦宿舟:“诶?”

  秦宿舟:“诶???”

  ……

  从此之后,秦宿舟屁股后面就多了个小尾巴,嗯,一个很赏心悦目的小尾巴。

  姜山常年闭关,指导晏珏的重任就落在了秦宿舟身上,可秦宿舟自己是个捣糨糊的,至多也就是在扔书册给师弟之前抠出当中的话本子,有的时候还抠不干净。因此晏珏能在之后的日子里成长为碧海角独当一面的金字招牌,完完全全靠的是他的天赋。

  好吧,也许还有秦宿舟偷偷给他开小灶烧吃的的功劳。

  ……

  事情还要从秦宿舟没给他抠干净的那话本子说起,夹在一堆功法心法当中,晏珏钻研的时候也给顺手读了,不知道心法记进去多少,反倒是对话本子里描述的庙会念念不忘。

  庙会上放了花灯,吃了叫花鸡,男女主角还亲了小嘴儿。晏珏扬着话本子来找秦宿舟,明明白白指着这段说要过这种庙会的时候,秦宿舟差点以为是小孩儿开始思春了,给他严词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呀?”少年晏珏的眼睛又大又亮,眨巴两下秦宿舟就受不住,“我就想玩花灯,还有吃叫花鸡……”

  秦宿舟挠挠头,“没了?”

  晏珏歪了歪头,“还有什么?”

  秦宿舟拍了一把自己的脸,得,是自己给想歪了。

  “花灯我不会做,”他想了想,“不过叫花鸡倒是简单,但关键得先有鸡才行。”

  碧海角是需要弟子辟谷的,从来不开火,但架不住山里草长的好,肉虫肥美,山中野鸡一抓一大把,找来一只鸡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怎么逃过长老的视线。

  两个人在这种事情上打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一个人偷鸡一个人放风,一个人架火一个人去毛,裹上泥块儿呼啦一烤,剥出来的时候油水直顺着指尖往下流。

  秦宿舟拧下一只鸡腿递给晏珏,“没盐,只能将就吃了。”

  晏珏从身旁撕下一片芦苇叶,小心翼翼地接过鸡腿,咬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地嚼。

  “好吃吗?”秦宿舟看着他。

  晏珏转过头来,舔了舔嘴角的油光,满足地弯起了眼睛,将咬了一口的鸡腿递到他面前,“师兄也吃啊。”

  “不用,我这里还有。”秦宿舟推了回去,自己又撕下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嚼了嚼,“啧,没盐还是不行,没味儿。”

  “没味儿吗?我觉得挺香的啊。”晏珏捧着鸡腿又是啊呜一口。

  “你……”秦宿舟看了看他白净细嫩的手,“你是不是一直练功辟谷,没怎么吃过东西?”

  晏珏眨了眨眼,巴巴地点头,“我爹不让我吃,说吃多了会胖,胖了就不好看了。”

  “……这话是你爹说的?”

  “我爹很看重这个的,”晏珏腮帮子鼓鼓的,有些含糊地说着,“还一直跟我娘说以后我娶妻一定要娶个好看的,至少不能比我丑。”

  “……”秦宿舟看着他琥珀色的漂亮眸子,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你爹怕是要你一辈子都娶不到妻。”

  晏珏嚼吧嚼吧着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没事儿,他不在了。”

  “呃——”秦宿舟一噎,挠了挠头,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壶酒,“那什么,喝点东西不,干吃肉多柴啊。”

  “哦,喝啊。”晏珏歪着脑袋戳了戳酒壶,“这是什么酒啊?”

  “桂花酿,”秦宿舟将酒壶递过去,“很甜的,不太容易醉,你可以多喝些。”

  晏珏抬手接过了酒,小小地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好喝!”

  秦宿舟笑了笑,伸出没沾油的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晏珏叼着酒壶就靠了过来,像只小猫一样在他颈边蹭了蹭,仰起头,弯着一双漂亮的月牙眼看着他。

  “师兄也喝吗?”晏珏拿起酒壶想递给他,又愣了愣,“诶……没有别的杯子什么的吗?”

  “没事。”秦宿舟拿起酒壶,就着他喝过的地方仰头灌了下去,眯了眯眼,长叹一声,“是真甜啊。”

  “……师兄。”怀里的晏珏喊他,秦宿舟低下头,看到晏珏不笑了,浅色的瞳仁里盈着他和他身后的满天星河。

  “嗯?”秦宿舟愣了愣,看看手边的酒壶,“还想喝吗?”

  晏珏咬了咬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别喝太多,这好歹也是酒,会醉的。”秦宿舟舔了舔指尖的油,又撕下一块鸡肉,刚要吃下肚,怀里的人一动,湿热的嘴唇划过指尖,鸡肉便不见了。

  “晏珏。”秦宿舟无奈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喝醉了?”

  晏珏抱着桂花酿枕在他腿上,眼睛睁得圆圆地,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用力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吞下了嘴里的东西,嘿嘿地傻笑了起来,“我清楚着呢,这里有一个师兄,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师兄,一个世上最好看的师兄,一个……呃……”

  一个酒嗝扑面,溢满了桂花的香气,秦宿舟拍着晏珏的背,啧了啧嘴,“真醉了,还醉得不轻呢。”

  “我没有……我没有……”

  秦宿舟将桂花酿从他手里抽出来,包起没吃完的叫花鸡,捏决把两个人沾了油的手洗干净,待到收拾完毕,晏珏已经在一旁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秦宿舟不过虚长他一岁,没比他高上多少,抱是抱不动的,只能先把人摇起来,让他趴到自己的背上。

  晏珏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剔透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秦宿舟,就是不动作,他嗅到了秦宿舟身上那股熟悉的皂角味道,感觉到了他带着酒气的浅浅气息扑在脸上,所以不想让这些溜走。

  秦宿舟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这孩子长得忒标致,睫毛一颤,他就感觉心头一跳,下意识抿了抿唇拉开了距离。谁知下一刻领口便传来一股相反的力道。

  眼前一暗,唇角一热,大脑就空了,只剩那股浅浅的兰香在相触的唇边绽开。

  “没有花灯,就用这个代替啦。”晏珏舔了舔他的嘴角,又笑眯眯地扑到他身上去,埋在他颈边蹭啊蹭,“师兄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师兄,一定不会生气的对不对?”

  秦宿舟被他蹭得简直没脾气,当然,本来也不生气就是了。

  他背着晏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颈边的呼吸一点点平息下来,星星点点兰香夹杂着酒气混在这夜色之中,明明没喝几口酒,却觉得醉极。

  “晏珏。”

  “嗯?”

  “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怎么样啊?”

  “别装傻,特别是不能对女孩子这样,像是阿阮——”

  “师兄吃醋啦?”

  “我吃什么破醋……你这样不好,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明明话本子里,书生和姑娘就亲嘴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书生和姑娘那是心意相通,互相喜欢。”

  “可我也喜欢师兄啊……”

  “那不一样,不是一个喜欢,”秦宿舟望着漫天星子,慢慢地说,“你喜欢我是因为你总是跟我在一起,因为我会照顾你,会陪着你,那不是情人之间的喜欢。”

  “……”

  很久都没传来回音,秦宿舟侧头望去,晏珏靠在他肩上合起了眸子,纤长的睫翼在脸上投下一道圆弧的阴影。

  “倒是听进去啊,睡得这么勤快。”秦宿舟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不听不听不听。

  ——我就是喜欢师兄,最最喜欢师兄,想跟师兄永远在一起!

  在他听不见的心底,晏珏这么固执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