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春闱)

  春来,桃李一枝新,群芳峥嵘,大京城犹如一个敛黛呈妆的女子,从晨雾中蹁跹而来。

  梁家又有事忙,一来是结亲的人家多,四处奔走送礼吃席。李氏也开始带着何须问应酬官眷,只为将来梁家入仕后,他亦能独当一面。二则是操持梁锦春闱之事,无非是替他缝制被褥,预备膳食。

  虽是春天,到底乍暖还寒,一到夜里北风又奔袭回来,杀得人措手不及。何须问自然是最担心的,坐在榻上看丫鬟们拿了笔墨纸砚一一过目,“云裳,这笔不能是活口的,换一支来。嗳,华浓,那砚台换作水晶砚吧,一目了然,省得还要查来查去的麻烦。”

  另一侧榻上斜斜倒着梁锦,嘴上的笑意难掩,闲搁一只手在案,推一盏茶倒他面前,“别忙了,横竖就三日,又不是没经过,我挺一挺就熬过来了。”

  他自言之轻巧,哪里知晓何须问心头的紧张,“这跟上回可不一样,春闱殿试,一跃龙门。虽说就算考不上你也能做官儿,可到底还是凭真本事封官儿踏实些。”

  “喝口茶,”梁锦将茶递到他面前,见他颈上已蒙薄薄一层汗,似轻纱帐挽,他滚一下喉结,暗暗咽下口水,“你放心,我保证尽心尽力!只是我不在家,你可怎么打发光阴?你也别日日操心梁桭那小子了,得空出去转转,要不约了岳阳出去赏春?”

  满室春景,还用到哪里去赏?何须问睇他一眼,“你不用操心我,我还得去王家一趟,他家老夫人做寿,我要陪着奶奶母亲去送礼拜寿。”

  “哪个王家?”

  “自然是国公府王家,还有哪个王家值得奶奶母亲亲自走一趟的?”知道他那记性不好使,说过又要忘,他也懒得多说,“况且,岳阳比我还紧张呢,前两天打发人来问我给你备些什么,他也要比着备一份,还亲自到寒香寺去烧了一炷香。为了不叫傅成挂心,他说这几日都不出门。”

  稍一想,脑子里就是余岳阳手忙脚乱的样子,梁锦哈哈直乐,“他也有对科考如此上心的时候!你不去便罢了,等我考完回来再同你一起出去一样儿的。只是你要与奶奶一道出门,我想想就不放心,你千万仔细啊,不成就别去了,避着她老人家一点,等我回来再说。”

  一时香薰得有些浓烈,何须问侧身从榻边儿的三弯腿矮几上拿过香炉香箸,揭盖儿拨开些许,“没事儿的,奶奶已经许久不说我了,前两日她还遣人过来叫我陪她打牌。”

  适逢华浓抱着几件衣裳进来,一面在东墙榻上折叠,一面接了话儿去,“说起这个我就好笑,那日少爷不在家,来叫我们少夫人去打牌,少夫人不会打,折了好多钱进去,赵妈妈还挑唆着让少夫人请客摆席,一个月的月例银子都赔进去了。那个赵妈妈,八成还记着上回她儿媳妇儿的仇呢!”

  “还有这事儿?”梁锦从缠金丝软枕上端正起来,掀了衣摆盘着腿,朝何须问望住,“怎么你没跟我说?下回再叫,你随便寻个什么由头搪塞过去就算了,犯不着真去,你又不会打牌,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太为难你了。”

  摆弄好香炉,何须问往他手上拍拍,“那日母亲也在呢,没事儿。不过你说得对,我在那里坐了一个时辰,只觉度日如年,不过是奶□□回来叫我,我不好拂她的面子,下回我真不去了,简直是遭罪。”

  闲闲散散说着话儿,待香灰燃尽,又是一方晚霞。第二日的太阳还未升起,满府里就点着灯笼忙活起来,只为全家一个活祖宗,又是日后上下的顶梁柱。

  双重帷幔中,梁锦撩了半片帐子已经穿好短靴,即见身后有影子软慵慵爬起来,将另两片帐子挂到月钩上,“你穿件带毛的,等中午了再换就是,外头还冷得很。”

  “晓得了,”梁锦扭转半身,双手托着他的腰让他靠到自己身上,“现在还早呢,我去向爷爷奶奶拜别,还要同父亲母亲请安,这得折腾半个多时辰,你再睡会儿,待会儿云裳她们伺候你吃了早饭我们再一道去,啊。”

  肩侧,懒懒一只蝶栖息着,他的心也跟着软作一团棉花,扶正他,将他一缕青丝别到耳后,“睡吧,我保证让你送我的。”

  这人奋力将眼皮一睁,叹一口气清醒过来,“不睡了,叫她们进来替我梳洗罢,你先去,我再查验一下你的东西有没有收拾好。”

  拗他不过,梁锦付之温柔一笑,在他额头浅吻片刻,便打帘子出去吩咐众人,“少夫人醒了,你们进去罢,可盯着他吃早饭,将昨日他爱吃的那个桂花粥再熬一碗上来,多搁些蜜。”

  众人一应,各自忙开。梁锦自往老夫人院儿里去,老太师也早早在这里等着,一见他便将胡须一捋,只有一句话话,“这回你可得仔细些,不可再潦草字迹,圣上亲自阅卷,届时笑话我连自家孙子都教不好。”

  “孙儿知道了。”梁锦扶过他,一齐到饭桌上用早饭。

  老夫人还是那性子,两眼一横,“临行前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哎呀我不过是嘱咐他两句,你瞧你,都得让你惯坏了!”

  在这里吵吵闹闹用了早饭,梁锦又往梁郝那边儿去,李氏也在,对他没什么多说的,不过是嘱咐他夜里当心着凉之类的话。梁郝却端得紧,“切不可像上回一样当作儿戏,山外有山,秋闱时不过是同大京城的学子们相较,这回可是各个州府的拔尖儿才子们齐聚殿试,你若还是一味的不当真,届时打断你的腿!”

  梁锦朝李氏身边儿一站,嘴上答“是”,心内只想,不是要揭我的皮,就是要断我的腿,别人家考不上三年后再来,我这里考不上,怕是连命也没了……

  李氏观他面色,想着要安慰他几句,可出口竟是,“须问要送你?这大早上的,何苦累他跑一趟,打点好车马带七八个小厮自去就成了。”

  这下可好,连梁郝也将眼暗暗瞥她又瞥,心里有牢骚,当着梁锦又不大好说。梁锦却是个厚脸皮的,朝李氏贴过来,抑着声儿噞喁,“我说我的亲娘哎,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我这辈子就这一遭春闱您都不让送?”

  “哎呀,”李氏拍着他的手解说,倒显得有些多余,“为娘的自然心疼你,只是早上寒露重,没得叫他跟着白跑一趟,回头病了,你岂不是也心疼?”

  梁锦只得两声讪笑,端正回去,眼个眼皮一翻,望向八角藻井,“儿子先告退了,父亲母亲就安心在家中等我的好消息罢。”

  辞完出去,天边已见翻蓝,绕过满院亭台轩榭,最终又回到他的温柔乡。

  里头何须问刚用完早饭,一见他来,立时起身,“你辞完了?我也吃好了,咱们走罢,别误了时辰。”

  “误不了,”梁锦自往榻上坐下,看丫鬟们来往收拾碗碟,“你才吃了饭就去做马车,仔细又颠得你不舒服,来,喝碗普洱再走。”

  何须问外罩一间水青色氅衣走过去,嗔他一眼,“上回是吃得多了才不痛快的,关马车什么事儿?”

  “咦?你那叫吃得多?不是我说,就是猫儿也比你吃得多些,”梁锦拉了人坐到自个儿腿上颠一颠,“你瞧,冬天一过,你又轻了不少,等到了夏天,你又要消减许多,年年这样也不是个法子,我请太医来瞧瞧罢,咱们开一些开胃的方子来吃?”

  “好了,”何须问从他腿上挣脱起来,“又叫丫鬟们看见。快别耽误了,早早的去罢,回头贡院门口搜查站队也要站半天呢。”

  说不赢他,梁锦只好唉声叹气跟着出去,统共一辆马车,周遭跟了七个小厮,拿了他一应要用的笔墨纸砚、衣裳被褥、果子点心。齐齐全全地往贡院儿去。

  今年倒是圆满,在门口就望见新婚燕尔的傅成余岳阳,余岳阳撅着个嘴仰头正跟傅成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真切,梁锦便喊一声,“傅成!岳阳!”

  一见来人,余岳阳臊了个大红脸,“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贡院马上就开了。”

  “岳风呢?”

  “他后头呢,没跟我们坐一辆车。”

  兜兜转转,遥望一辆马车颠簸而来,正是余岳风,开了年,他也即将及冠,越发稳重起来,先朝何须问拱手,“有礼了。”另三人自然是不必见礼的,嘻哈打趣成一团。

  闻听“吱呀”沉重一声,是衙差将两扇大门开启,有人珊珊迟,从马车上一跃下,便得何须问眯起眼睛喊,“三哥!”

  何长春挂着脸,走到人堆里拉过他到一侧,“我有事儿跟你说,你先有个准备。……我要定亲了,恐怕父亲不同意,若他来找你说,你只别管这事儿。”

  骤然一听,惊了何须问一下,“啊?三哥要和谁家小姐定亲?怎么先前没听说起?”

  “先前还拿不准,”何长春朝人群张望一眼,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并不是哪家的小姐,是……,原是咱们的大嫂,你还不知道,她与大哥和离了,昨儿刚回家去,等我考完就去她家提亲。”

  “啊?!”

  要说这何家,还真是一家子不寻常,闹了满大京的笑话。眼下梁锦科考这三天,何须问又有得忙了,他朝梁锦的背影苦兮兮地望过去,心里只想,我的好夫君,你可快考完出来拿个主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