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月儿倾照,各照天涯两端,似有一根长线,一头系在江宁,一头系在大京。

  傅成拢着一件夹层的大氅,靠在明瓦槛窗下看此夜星辰,群星闪烁,尽头底下,一定有一处也照着余岳阳那明朗如星辰璀璨的笑。一想起那笑,他自个儿也笑起来。

  怎料夜里微凉,这笑又惊带一连串咳嗽,他妹妹正巧前来探望,才跨进门槛儿就听见这一陈摧心的声音,忙赶了两步进来,“哥哥,怎么做在窗户底下,虽然关着,到底有风从那缝隙里灌进来,去躺着罢。”

  她伸出柔弱一双手臂去搀扶高大的兄长挪动到床上,那日渐凋尾的臂膀,曾经替她遮风挡雨,一思及此,她便鼻酸累涌,扑进傅成怀里,“哥哥,你得好起来,你还没看着我出嫁呢。”

  姑娘家说哭就哭,眼泪鼻涕糊了他一个胸膛,他止不住费力笑起来,扶着床架子坐下,又拉他妹子坐下,“这么大了,怎么动不动还哭?以后到了婆家谁哄你?”

  “你哄我!”他妹子将脸一瘪,皱巴巴的掉着眼泪,“横竖都在京城,拢共不过隔着几条街,我要是受气了,哥哥还要去替我做主!”

  傅成轻笑,将她收入怀里,“好。”

  他妹子靠在他怀里,仍是抽抽搭搭,“你快好起来罢,这些日子母亲也总是哭,弟弟也总是哭,丫鬟们也是哭,全家上下不见一个笑脸,你好了,咱们一家还和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大不了我同你一道去余家,不把岳阳哥哥求过来我就又哭又闹!”



  一段孩子气的话将傅成逗笑,“你若又哭又闹,只怕那许家都要退亲了,可不敢这么一个会撒泼打滚的小姐回去。乖,去歇着吧,你身子娇弱,只怕我过了病气给你。替我劝劝母亲,你是大姑娘了,也是长女,要学着持家了。”

  他妹子只是舍不得,窝在他怀里又哭了一会儿,直哭得累了这才带着丫鬟回去。

  被这一闹,傅成心里又愁几分,抬头看天上皎月,想起余岳阳。若自己死了,他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或是如梁锦所说要一头撞死,再不然就是以后漫漫人生,余大人再给他娶上几房妻妾,可哪家的姑娘不是要男儿家宠着疼着的?他却是被自己捧着掌心宠着疼着的人,怎会舍得让他去将就别人。

  傅成赌着这一口气,将丫鬟端来的苦药一饮而尽,又躺回床上去,抄起枕边的书看起来……

  展眼金秋,一天凉过一天,梁锦仍是不读书,不过仗着自己天资聪颖,连学里也不大去了,气得梁郝又开始咬牙跺脚。

  梁锦只横一耳朵竖一耳朵听他父亲的训,全然也不往心里进去,听过转背就忘,这日听了训回去,眼瞧着白芫笙正在屋里同何须问说话儿,丫鬟们各自在外头忙,屋里没别人,梁锦刻意放缓脚步,听听他们在说什么闲话儿。

  不想原是在说孩子的事儿,白芫笙手里握着针线,一针针戳着,“我替孩子做些衣裳,后头嫂君就不必麻烦了,横竖我也是闲着。”

  榻侧何须问往她手里瞧上一眼,又凝视她,“你就不会舍不得孩子?你将他留下,以后就是梁家的孩子了,与袁时宁可就再无半点儿关系了。”

  “嗨,宁哥也有孩子呢。”白芫笙嘴角含笑,因为身怀有孕,显得她近日温柔娴静不少,“况且我以后还能生,这个孩子留在这里,还能一辈子锦衣玉食、前途无量。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嫂君又好,只看你对梁桭就知道,这孩子跟着你比跟着我有福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梁锦在外头听了半晌,这才从门后绕进去,“卿卿,你不是要午睡?”

  何须问睇他一眼,“天越来越短了,我就不睡了,省得晚上又睡不着,父亲同你说什么了?”

  眼瞧着梁锦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根椅子上,白芫笙也不便打扰他二人,端着自己的针线篮子就告退。梁锦适才又挪到榻上去,“还能说什么?不就是翻来倒去的骂我孽障嘛,我早就习惯了,考不上他骂,考上了他老人家也骂,反正横竖看我不顺眼。”

  何须问暗暗笑他,将自己的茶推过去给他喝,“谁家父亲都是这样,既怕你不上进,又怕你骄傲狂妄。哎,你什么时候再去看傅成?我从库里找了些药材,你去看他时给他带去。”

  “我家有的他家都有,何必麻烦?”梁锦倒下去,一只胳膊肘撑在榻上,“他那病不是药的事儿,是心病,你只看他每日愁苦难当哪里能好?不信你明儿把岳阳抬到他家里去,他保准儿好,就是这里难呀,那余大人只是软硬不吃,死咬着不松口!”

  这位余大人的官声作风何须问倒也有所耳闻,都道此人油盐不进,没想到如此不近人情,他也拧着眉犯愁起来,“这余大人到底因何不答应?总要找出个缘由才好对症下药。”

  “还不是说愧对列祖,怕余家绝后,又恐余岳阳仕途尽毁,总之这样那样,就只想要跟寻常男子一样娶妻生子!”

  这余大人虑得也正常,何须问皱着眉心,实在难解。谁知挑眼望过去,只见梁锦坐上有一张缠金丝手帕,像是方才白芫笙遗落下的东西,他恍然灵光乍现,伸出手扯一把梁锦,“哎,若是不让余岳阳嫁到傅家,让傅成嫁到余家,这余大人的忧虑是不是就能解了?”

  电光火石间,梁锦也似开了窍,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后,又将眉毛拧起,“不成啊,傅成也是家里的长子,若给余岳阳做了男妻,他的前途不也毁了?如何还能参加明年春闱?”

  “这时候还顾及这个?”何须问白他一眼,“他为这事儿病得如此,还会在意自己的前程?难道你要是遇到这事儿,会选前程不选我?”

  “我肯定选你!”梁锦三指并天,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给他以证自身,待何须问笑了,他才抖抖衣摆站起来,“我这就同他说去,大不了他改换门庭给岳阳做男妻去!”

  梁锦在马车上座着,一面摇晃一面笑,心理只道还是卿卿聪明,一下便点破了个中关窍,没准儿还真能成!

  行至傅家,他大步流星虽金龙进去,端得是一派春风得意,还有闲情与金龙玩笑,“哎哎哎,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我这次来,没准你们少爷过几天就好。”

  “果真?”金龙乍惊乍喜,扭转半身提着劲儿,“公子难道有什么神丹妙药?但愿能奏效,届时我们全家都厚礼相拜!您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府里上下都急坏了,我们少爷有孝心,只将病情瞒着老爷,可哪里瞒得住?老爷也只成全他的孝心,面上假装不知道,背地里头发都愁白了一片,不知在太医院求了多少药回来,却只是不管用。”

  说话儿间到了院里,金龙只候在门外,目送梁锦进去,朝他倜傥临风的背影连连拜了三拜。

  梁锦跟自己家一样推门而入,辗转进里间,一见床上靠着的傅成变老大不客气,“快快快,将你的好茶给我上一盏来!得要你珍藏的,寻常的我可不喝!”

  宝幄半垂中,傅成恹恹笑了,无奈地朝丫鬟摆摆手,磕了一阵才无奈地望向梁锦,“你这又是得了什么喜?中榜也不见你如此开怀过。”

  “给你道喜,”梁锦自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对坐下来,撩了衣摆翘起腿,玉树一笑,“说起这事儿,你下回见了我家须问,可得好好谢他,还是他想的法子,你我读圣贤多年,脑子都给读糊涂了。你猜怎么的,余大人不是不同意你娶岳阳吗?那就不娶,不妨你嫁过去,既能保岳阳仕途,将来给岳阳纳个妾,大不了学我,使些障眼法,也不算断他家香火,你道如何?”

  此话骤然如霹雳闪电,劈开傅成混沌一片的脑子,“等等等等,你是说我到他们家去?我,嫁他,做男妻?”

  见他似乎来了精神了,梁锦止不住翻个白眼,“男妻怎么了?未必你能为岳阳病得死得,却不愿舍弃仕途委身到他家去?我来时路上就好好想了一番,余大人不是成日愁岳阳不上进?以后有你这么个饱学的儿媳妇辅在左右,他还愁什么?哈哈哈……”

  他笑得枝叶乱颤,没一会儿,傅成也跟着费力笑起来,笑一阵咳一阵,咳得嗓子干哑,忙呷一口茶,“不论事成与不成,我都要好好去谢谢尊夫人。也谢你,我房中还有献之先生的墨宝,你自去挑一副,就当是给你的添丁之喜!”

  “果真?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两位至交好友说笑一阵后,梁锦便要打道回府。傅尚书不知从哪个耳报神那里听说自打梁锦来时傅成的精神就见好,便忙赶过来,只要留人吃饭。谁料梁锦先是推辞,后见辞不过,便腆着脸没上没下的实言相告,说答应要回家吃饭的,不回去家里那位夫人要一直空着肚子等,险些把尚书大人的头发又多气白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