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这日就是除夕,梁锦早几日就不用往塾里去了,成天抱着何须问赖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一大早李氏就让人送来个礼单,是初二送给何家的礼。

  梁锦随意瞥了一眼就递给何须问,何须问亦是不看的,粗粗扫了一眼就说:“你看着办吧。”

  “那……咱们还要亲去吗?”

  按礼数是应该亲自去的,可梁锦心里还忌讳着那件事儿,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正噘嘴呢,就听何须问说:“不去了,何必去经营这层关系呢?”

  正是呢,梁锦想,急吼吼的去亲他一口:“那就不去了!这几日就窝在屋里睡大觉!”

  何须问推开他,横了一眼道:“我还要去母亲那里一趟。”

  梁锦讪讪地坐回去,招呼华浓来替他好一阵裹,才放他出去,这边前脚刚走,后脚丫鬟就来通报东呈在烟梓池那边的亭子上等着,梁锦随手拿了件斗篷就往那边去。

  东呈一见他,忙叩地请安:“少爷,谭姨娘果然送信出去了。”

  梁锦掏了个碎银子丢给他:“你仔细盯着,回信来了,先拦下来。”

  东呈忙不迭的应了,揣着银子就出去办事,这些天他和丰瑞尽忙,丰瑞忙着同何长春通信儿,他则忙着盯谭青瑶这档子事儿。

  梁锦也不急走,拢着斗篷站在亭子里等何须问,他从母亲那里回来,必定是要路过这儿的。

  果然,孤寒碧空下,何须问踏着雪来,远远的看着手里似乎捧着个木箱笼,看着怪沉的,梁锦匆忙跑过去,一把接了那个木箱:“这是什么?”

  “你怎么出来了?”何须问替他拍了下斗篷上的雪,旋即将手递到他的手里。

  “东呈来传话儿,我顺道在这里等你。”梁锦单手抱着木箱晃了晃,里头叮呤咣啷一阵响:“这是什么?”

  “母亲给我的。”

  梁锦侧脸看他,见他垂着头,这才发现他眼睛兔子似的泛着红,细细看去,睫毛上还沾着水珠,他心头一急,拽紧他的手问:“怎么了?”

  何须问垂着脑袋摇了两下,一甩,睫毛上挂的水珠就给甩了下来,梁锦更急了:“怎么了?跟我说,啊?”

  这下,何须问才扬起头来,瞅了眼那箱子:“母亲,把这个给了我。”

  梁锦听得心惊肉跳,慌忙就着路边一个假山,将那木箱打开探个究竟,里头竟是一些玛瑙翡翠,一个个看着都是价值连城,他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这都是母亲的陪嫁,想是把好的都挑出来给你了。”

  正是因着这个何须问才哭的,他将箱子合上仍递给梁锦:“你收着吧。”

  “这是给你的,”梁锦重新拽起他的手,想逗他笑一笑:“眼下,你比我还有钱了,这一箱子东西够寻常人家过几辈子的,母亲是担心你在府里总受气。若以后我负了你,你还能花钱买凶将我杀了!”

  听了这话,何须问觉着不吉利,瞪他一眼:“胡说!”

  “就是就是,”梁锦转过头嬉皮笑脸:“我怎么会负你?我的一颗心,早就给了你,若哪天你不要它了,我才真是要死呢。”

  大过年的,死啊活啊的不忌讳,何须问就着交缠的手在他手背上剜了一下,疼得梁锦龇牙咧嘴的嚷:“可不好谋杀亲夫!”

  两个嬉嬉笑笑的走回去,搁下东西,就要往宴会厅上去聚。等到了,阖家已都坐着了,台上唱着诸宫调,老夫人打赏了许多,连赵氏,也舍得打赏了几吊钱。

  梁郝跟着老太师进了宫,特意去给太后和圣上请安拜年,席上除了他俩,独独还缺孔翠枝。

  何须问边上就坐着梁慕白,他心有疑惑,偷偷问她:“怎么不见翠芝?”

  梁慕白低低地回:“嫂君不知道,三嫂病了,月子没坐好,前些日子她父母来见,又大哭了一场,现下病得更重了……”

  这病原是受气得来的,何须问拿眼冷冷瞟了眼梁远:“你若去看她,替我带些人生肉桂过去。”

  对过梁远察觉他的眼神,回看过来,本想回讽两句,乍一看边上的梁锦,又赶忙垂下脑袋,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梁锦却不依不饶地盘问他:“你夫人儿子可好?”

  梁远搁下手里的坚果,讪笑着答:“都好,谢大哥关心。”

  “若好,怎么不见你带出来?”

  “……天太冷了,怕伤了风。”梁远支支吾吾的,叫梁锦看了生气,若不是中间隔着桌子,上头坐着长辈,恐怕又要拿脚踹他。

  老夫人见他们嘀嘀咕咕的说话,想起来一事,歪在椅上喊了一声:“锦儿,你瑄弟的婚事已定下了,孟家的三小姐,你常和孟小侯爷来往,眼下就要亲上加亲了。”

  孟家三小姐梁锦是知道的,是个庶出的姑娘,正好和梁瑄相配,他从桌上执了酒杯,冲梁瑄说:“既定下了亲,就该收敛些了,别成日还在外头吃酒赌钱的。”

  梁瑄见他矛头又指向自己,赶紧双手捏着杯子与他相碰:“多谢大哥!”

  大过年的,梁锦也不再为难他。这一桌子的兄弟姐妹,对他多少都有着惧怕,谁让他是梁家的嫡长孙呢,真生气时,颇有种一家之长的威严,和老太师极像。

  可对着何须问,他又是另一副样子了,居然亲手剥了个核桃,细细的吹了皮,放到他手心里:“你吃点儿,一会儿才开饭呢。”

  年三十的晚饭开得早,故而大家早饭也吃得早,他俩因赖在床上不起来,连早饭也没用。

  何须问也半点不拘谨,一颗颗捡着他剥的核桃吃起来,老夫人在上头瞅见了,刚想训他几句,又想起上次梁锦在雪地里跪着的样子,只好将那股火气强压下去。

  未时末放了炮仗便开席,梁锦端着酒杯四处敬,和老太师更是连着喝了好几杯,祖孙俩耳语了一阵,直把老爷子哄得哈哈大笑。

  上头闹着,下头赵姨娘心里惦记着梁瑄的聘礼,借故端着酒与李氏搭讪:“夫人万福,等开了年,瑄儿的婚事,可就指着您了。”

  李氏瞥她一眼,随意与她碰了个杯:“不值什么,横竖按着规矩办就成。”

  说的是庶子的规矩还是嫡子的规矩?赵姨娘摸不准,便挨坐过去,谄媚的笑道:“夫人心胸宽大,想必是不会亏待了瑄儿的,我看也不用麻烦,比着大少爷的礼单拟定一份就成。”

  她好大的心,李氏睥睨她一眼,淡淡地说:“姨娘不必担心,自然另有一份单子比着来。”

  赵姨娘心已凉了半截,心里惦记着她那一堆丰厚的嫁妆:“我横竖也担心不上,想必夫人到时候自会有梯己拿出来。”

  李氏笑了下,端着杯子喝了口温酒:“你别操心,那是我留给须问的,他将来没个孩子,不比新进的媳妇儿,只好多握着些银钱傍身。”

  听了这话,赵姨娘心起嫉恨,凭什么家业落到长子手里,连梯己都要给那男妻?

  年夜饭吃完,又玩闹了一阵,直到入夜众人才在小花园里围着放烟花,梁锦亲自拉着何须问点了一个,唰一声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绽放出一朵流萤的花儿。

  光影扑在何须问的脸上,看得梁锦犯了痴,要不是周遭围着那么多人,他恐怕又要扑过去按着人亲了。

  等散时,雪已积了厚厚一层,丫鬟婆子在前头打着灯笼,杜翠扶着谭青瑶在最后头跟着,梁锦一出廊下整只脚就埋入雪里,有些冰人,他将脚提起来,拉住何须问,自己转到他跟前,躬下背说:“你上来,我背你。”

  前头一干人都听着了,婆子丫鬟们捂着嘴笑,梁锦循声一望,就见谭青瑶盛着水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心里的火腾地而起,凶巴巴的冲她吼了一声:“看什么!走你的!”

  他这人到底是绝情寡义,自打认定谭青瑶做下那事儿以后,是背地里要先拔了他谭家的根基,明面上又半点情面不讲,现在连点儿好语气都不愿意给了。

  谭青瑶被他一吼,立即掉着眼泪转身走了,由杜翠扶着,弃了众人大步往前。

  何须问不清楚里头的门道,看她一个女儿家频频受气,于心不忍,推了梁锦一把:“干什么?起来,我自己走。”

  “雪大,回头冻了脚。”梁锦语气也重了点儿,双手反过去捞起他的膝盖弯儿,一颠,就给颠到了背上:“别动!一会儿给我弄摔了!”

  何须问果然安静了,扶在他的肩头,悄声在他耳边劝:“你何必对她那样坏脾气,说到底她也没什么错。”

  “那我又有什么错?”梁锦不服,颠了一下吓唬他:“我没招谁没惹谁的,本来是夫妻和顺和你过日子,他们又不顾我的意愿将她送了来,我难道就不冤枉?总不能就因她是个女子就能比我委屈吧?”

  这话乍一听似无理,可细想,倒也是这个意思,何须问无法,只好偷偷摸了下他的耳廓安慰:“真是委屈你了。”

  越说越不得了,梁锦将心里的苦水一股脑的往外倒:“人心坏起来,是不分男女的,你就常常因她是个女子处处不防备她,小心她有天扑过来咬你一口,届时你才知道财狼是什么样子呢。”

  何须问轻笑一声:“哪里这样可怕?”

  听了这笑声,梁锦也跟着扬了嘴角,何须问纵然身在水火,也不愿将人心想得太坏,他想,这也挺好的,可别再让他对这世间失望了。

  于是他又颠了一下,轻松地说:“是,你只管每天吃好睡好,乐乐呵呵的过日子,别的不用多想。”他将人牢牢背着,一步一步踏实地踩在雪里:“等秋闱过了,我带你回江宁逛逛,去看看岳母大人,我也去见识见识那个明月满花楼!”

  前头几盏灯笼映雪,头上是月钩浓云,身上是暖暖的温度,何须问惬意极了,跟他调笑:“你是想去看我娘,还是想去看秦淮河畔的姑娘?”

  “娘也要看,姑娘也要看!曲儿也要听!”梁锦边嚷边箍紧了他,迈开腿跑起来,去撞那迎面的寒风。

  何须问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随着他的步子颠簸,两个人都不觉着冷。

  众人在后头追,前头两个疯疯癫癫的一阵笑,跑着跑着梁锦脚一滑,不慎跌进雪里,他翻身过来,将何须问搂在身上,笑得爬不起来。

  两三个婆子连忙将何须问扯起来,手忙脚乱的拍他身上的雪,嘴里嬉笑着埋怨:“哎哟我的少夫人,我们这位祖宗疯起来就拉不住,你不劝着反倒还跟他一起胡闹。”

  何须问还张着嘴望着地上的人笑,一时还喘不上来气儿,婆子又急忙替他在背上顺着:“别张嘴,回头冷风喝进去,仔细跑肚。”

  听了这话,梁锦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又将他背上往前走,大声冲后头嚷了句:“回去有赏!”

  大过年的,真是上下皆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