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煜撑着伞来到太液湖边。
看到同样撑伞立在湖边的少年身影,他轻一皱眉:“是你?”
“是啊。”
云泱转过身,眼睛轻轻一眯:“最该约苏公子这地方叙旧的,除了我,应当也没别人了吧。”
苏煜笑了下。
道:“殿下若选择我,不会是今日下场。”
“下场?”云泱挑眉:“看来,苏公子已经胜券在握了。”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大皇子,已经对储君之位唾手可得了,是么。”
苏煜嘴角不自然的牵了下。
“难道不是么?”
“殿下聪明睿智,素有城府,唯一错的地方,就是不该去触陛下的逆鳞。陛下当年御驾亲征,途径蜀地,被流匪暗箭所伤,是玉妃娘娘舍命相救。陛下体内余毒未清,日日受砧骨之痛折磨,是玉妃娘娘用刚出生不久的大皇子的血为陛下研制药丸,陛下才得以肃清余毒,保全性命。反倒是章惠皇后,因为体弱,多年无所出,与陛下感情日渐生疏。陛下待大皇子,自小就与其他皇子不同,如今殿下竟要为一个莫须有的谣言,去谋害长兄性命,陛下如何能忍。”
“哦。”
云泱点头:“听你分析的头头是道,大约是吧。所以,我才来找苏公子呀。”
苏煜施施然负袖。
“若太子妃是来找我想陛下求情,就免了吧,我还没那么大面子。”
云泱嗯嗯。“我当然知道了,你一个侍妾,恐怕连面君的资格都没有,如何能替人求情呢。”
苏煜脸色一阵青白。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呀。”云泱将手中伞轻轻一抛,有些调皮的眨眨眼:“自古债主见欠债的,能有什么理由呢,无非是催债讨债罢了。苏公子如今正春风得意,应当不介意先还点利息给我吧,毕竟,你可冒领着我的名号给自己贴了不少金。”
雨丝很快将少年乌发与金袍打湿。
苏煜复皱眉。
还没反应过来云泱话中深意,手腕突被握住。
两人就站在太液池边上,因为下雨的缘故,池边玉石地面湿滑许多。
苏煜陡然意识到什么,猝然变色:“你……”
云泱笑得轻松:“既是在这里欠的债,就从这里还吧。”
“砰。”
少年毫不犹豫的弯腰后仰,往池中坠去!
“太子妃!太子妃落水了!快,快去救太子妃!”
宫人呼喊声在四面八方响起,纷沓脚步一道往池边涌来。
苏煜僵立在原地,双目大睁,面上血色尽失。
良久,他摇头,后退着喃喃:“不,不是我……”
清晖殿。
圣元帝手握串珠,坐在榻上。
“他还是不肯松口么?”
圣元帝低声问。
帝王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罗公公跪在地上,双目含泪,答:“陛下开恩,饶过殿下这一遭吧,再打下去,真要打坏了,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皇后如今应在内务府册封典礼上,何来的在天之灵。”
罗公公浑身一颤。
“是老奴失言。”
圣元帝默了默,问:“那封圣旨,随册封的旨意一道送去内务府了么?”
“是,一道送去了。”
“驿馆那边呢?”
“玉长淮父子已于昨夜抵京,现下正等着陛下旨意,入宫参加玉妃娘娘……继后册封礼。”
圣元帝起身,往殿外走去。
罗公公连忙爬起来跟上。
殿外依旧暴雨如注。
圣元帝负袖立在廊下,望着殿前空地上摇摇欲坠,浑身染血的青年身影,道:“你可知错?”
元黎抬起眼。
血,源源不断的沿着口角留下,他一双凤目却亮如剑芒。于昏暗雨幕中,倔强的直视皇帝。
他没有开口,眼神已默认了答案。
圣元帝冷冷一抿嘴角。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你的太子之位,是么?”
又一杖狠狠落下。
元黎身体晃了下,支撑不住,单臂撑着跪倒在地。
他用力一咬牙,慢慢起身,口角血流如注,望着皇帝惨然一笑。
“那父皇最好不要让儿臣活着走出去这里。”
“否则,即使废了儿臣,父皇所心仪的那个儿子,恐怕也没机会登上储君之位。”
圣元帝面无表情,隐在袖中的手,猛地捏紧。
罗公公急得直跺脚:“殿下说什么傻话!”
元黎仰头,望着昏惨惨的雨幕,慢慢闭上眼。
“左右,这地方我也呆够了,无牵无挂。早些下去,也许,还能赶上他们……”
最后两字,他喃喃如自语。
罗公公却听得清晰,不由心中大恸。
“砰!”
又一杖落下,元黎手肘撑地,慢慢吐出一口血。
圣元帝眼底惊痛交加。
“朕花费了这么多年,教导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教你放下执念,放下偏执,你便如此冥顽不灵么?”
元黎低声一笑。
“儿臣也希望,自己能做到无心无情。可惜……咳,儿臣时常感到冷,感到孤独。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也许父皇都已经忘了,可儿臣都记得。记得母后,记得兄长。父皇还能有新人,儿臣,却找不到自己的那盏灯了。”
“母后常说,世间诸法,自有缘分,也许,儿臣与父皇、母后,兄长的缘分,便是如此。下一世……”
下一世,都不要遇见了。
元黎肆意一笑。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撑着,再次跪直身体。
禁卫还欲落杖,圣元帝厉声:“住手……”
一道杂沓脚步声自雨中奔来。
“陛、陛下。”
宫人惶恐的跪在阶下。
圣元帝问:“何事?”
宫人:“刚刚在太液池边,太、太子妃被苏侍妾推下水了。”
圣元帝面色一变。
原本微阖着双目的元黎亦猛地睁开眼,双目如电,落在那宫人身上,仿佛要剜出两个血洞。
“你说……谁——谁落水了?”
“太子妃,是太子妃。”
元黎怔愣了片刻,继而意识到什么,撑着地,踉跄站起来,发疯般朝殿外奔去。
太液池边已一片兵荒马乱。
少年双目紧闭,安静躺在池边柳树下,身上沾满水草。
宫人们围在旁边,焦灼的等着太医过来,都不敢随意触碰或挪动少年身体。
苏煜则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被侍卫押着,瘫软在一边。
“不是我,不是我。”
他失力的,绝望的,一遍遍重复着。然而根本无人理会他的话。
太医终于提着药箱一路小跑过来。哆嗦跪到地上,手指刚搭上少年脉搏,便被人从后提着领口丢到一边。
太医惊怒,等看到肇事者,一下失声。
“太、太子殿下。”
宫人震惊望着一身血色,自雨中奔来的元黎。
元黎一直挺拔的背脊此刻轻轻颤了下,半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抚上少年明净脸庞。一时只觉如在梦中般。
“过来,救他。”
元黎红着眼,哑声。
太医会意,忙凑上前,先往少年口中塞了颗吊气的药丸,又带着医童,帮云泱将胸腔内的积水给排出来。
云泱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七窍被冰冷塞满的窒闷。
神魂半游半移间,过往记忆碎片犹如暗夜里的萤火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拼凑在一起,渐拼凑出一副完整画面。
巍峨肃穆的皇宫,灯火辉煌、布置华丽的宫殿,独自坐在案后饮酒的玄衣少年。
真是奇怪,明明殿中坐满衣着华贵的贵要子弟,琳琅满目,耀耀生辉,可他迈进那座大殿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只穿着件玄色滚金边衣袍、眉眼冰冷如雪的少年。
他从北地来。
其他贵族少年都热情的围到他身边,对他嘘寒问暖,说着赞美的话。
只有那个人不理他。
可那个人长得真好看呀,剑眉凤目,俊美无俦,比大哥和四哥还要看好。
兄长们都夸他比小程咬金还要漂亮可爱,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喜欢他的人呢。
他可是最招人喜欢的。
小小的少年,星星般晶亮的眼眸转了转。
顷刻,手中已多了个酒葫芦。
他趁着母妃不注意,偷偷溜到对面席上,隔着食案,大方的将酒葫芦往前一伸:“哥哥,这是我母妃酿的绿蚁酒,我请你喝,好不好?”
“唔,喝了我的酒,我们就是朋友了哦。”
母妃的绿蚁酒在北境一坛千金,没人会不喜欢。
玄衣少年喝酒的动作一顿,抬头,微垂的长睫下,露出双寒瘆瘆的眼睛,如同刚开锋的利刃一般。握着酒盏的手,亦微微颤抖起来。
他看着对方,讶然张大嘴,有点茫然。心中有点生气,这个家伙好不识好歹。难怪大家都离他远远的,不喜欢和他说话。
“殿下!”
一个年长的太监匆匆赶来,低声提醒:“殿下,这是太后寿宴,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冲动呀。前两日在书院,您非跟大皇子过不去,被陛下责罚的伤还没好呢,今日再任性妄为,又该激怒陛下了。”
太监哄完那个,又转过头,笑眯眯哄他。
“老奴带小世子到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他只能有点不高兴的拿起自己的酒葫芦,坐回到母妃身边去。
等一抬头,原本闷头喝酒的玄衣少年,忽然搁下酒杯,恭声和御座上的皇帝说了句什么,起身往殿外走了。
皇帝脸色明显不悦了下。
他忽然想起那太监的话,转头问母妃:“母妃,那个哥哥怎么了?”
母妃神色严肃的教他不要多事。
可他如何坐得住。
他还是趁母妃不注意,随便寻了个借口,悄悄跟了上去。
少年在夜色里踽踽独行,一直走到了远离喧嚣的太液池边。之后便站在池边柳树下,唇角紧抿,望着被宫灯照的粼粼发光的池水出神,显然在想心事。
他躲在假山后,偷偷瞄了会儿,有点拿捏不准要不要露面。
踟蹰间,却忽然看到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少年身后,他陡然意识到什么,吓得睁大眼,来不及发声,黑影突然出手如电,用力一推,将少年往池中推去。
少年毫无防备,登时坠落。
灯光太暗,他看不清黑影面目,却看到了那人宽袖下的手臂上,一道殷红的月牙胎记。
黑影驻足片刻,带少年彻底坠入水中,便转身离去。
他顾不得多想,奔到池边,搜寻着水中动静,大声道:“哥哥,不要怕,我来救你!”
之后便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胸口被人用力一压。
云泱吐出一口水,皱眉,悠悠醒了过来。
“央央!”
熟悉的声音穿进耳朵里。
云泱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元黎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
多年前冷漠如雪的玄衣少年和眼前人渐渐重合。
一时间,云泱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真醒了,还是仍在做梦。
“央央。”
直到元黎紧张的又唤了第二声,云泱方回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落水了。
现在应该是及时的被人救了上来。
元黎眼睛通红,浑身都散发着浓烈杀气。
云泱想起了梦里的那个孤僻少年,有点难受,伸出手,轻轻擦掉他脸上水色。
“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这时,圣元帝也亲自赶了过来。
苏煜欲扑过去辩解,被侍卫死死按住。
圣元帝沉默扫视一圈,问御医:“太子妃如何?”
御医忙答:“幸好抢救及时,没有大碍。只是,太子妃本就体弱,一下掉进那么冷的水里,又灌了那么多冰水,腹中胎儿能不能保住,就全看天意了。”
原本还在挣扎的苏煜一下愣住。
圣元帝已厉声:“什么叫全凭天意,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保住太子妃腹中胎儿。”
“是、是,老臣遵命。”
御医硬着头皮应下。
圣元帝接着道:“苏煜,押入大理寺。”
苏煜遽然变色,根本没有机会开口,便被侍卫堵住嘴押了下去。
御医在一边听得暗吃一惊。
陛下没把人关进慎刑司,而是直接打入大理寺大狱,便是等于要将这位苏侍妾意图谋害皇嗣的事昭告天下。
没人会天真的认为,一个侍妾,有这么大的胆量敢行此事。
这罪名,最终要大皇子府一起承担。
那玉妃身为大皇子生母,无论有没有掺和此事,都再无登上后位的资格了呀。
“罗恩。”
圣元帝负袖吩咐罗公公:“你亲自去趟内务府,传朕口谕,暂缓册后典礼。”
处理完这些。
圣元帝方道:“找副肩舆,将太子妃抬到清晖殿休息。”
元黎立刻目露警惕。
道:“儿臣自会带央央回府,不敢劳烦父皇。”
圣元帝道:“朕还有些话问央央,你若不想来,直接回府就是。”
元黎皱眉。
云泱轻轻扯了下他衣角,示意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晚上还有万字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