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81章 剑起江湖(十)

  李冬青找人找不着, 屋里没有, 返回去找拉练场, 还是没有,也不知道宁和尘去哪儿了,他对这里也没有多熟悉,走着走着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闻人家的房顶修得老高, 想到了登高博望,李冬青鬼使神差,翻了上去,站在房顶上, 一览散仙城,却没找到宁和尘。但他看着看着,也看呆了。

  散仙城是江湖和官府、百姓结合的最好的一座城, 这里住着游侠,住着江湖门派也有朝廷的官府,当然还有苍生黎民。一眼望过去, 以城中心的黄金台为界,分成了四块,闻人家城东、闻钟城西、仓山河城南, 城北处是官府。而百姓的住所将割裂开的缝隙填满, 熙熙攘攘的挤了进去,让这两个世界没有分割感。

  李冬青望着望着,眼里忽然有了些热泪, 他没抹去,让眼泪掉了下来,于是就算作罢。

  一百余年的捍道者,让江湖勃然兴起,经久不衰,这该是人间的模样。

  李冬青望了很久,转身跳下房顶,又找了半天,宁和尘左右无事可做,坐在凉亭上,翻腾着手里的剑,上头挂了一个红红绿绿的剑穗,土里土气的,和他那把剑实在不太搭。

  李冬青走过去,说道:“师父啊。”

  宁和尘连个眼神也无。

  李冬青凑上来,坐在他旁边,俩人一起看那把剑,李冬青把自己的也拿出来,两把剑并放在一起,土里土气的剑穗也成双成对了。

  宁和尘把手放在两把剑的剑身上,一起握住了,心里好像在想些什么,下意识地举动。

  李冬青说:“你没有给自己的剑取名吗?”

  “别没话找话。”宁和尘一句把他堵死。

  李冬青:“哈哈哈,如果让你取一个,你要取什么?”

  宁和尘把自己的那把剑拿了起来,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一般,仔细地端详了端详。其实这把剑他已经用了很久了,李冬青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在用,一把软剑,缠在腰上,拔出来时感觉很冷。李冬青心里把它叫“银蛇”,只是一种感觉,他没跟宁和尘说过。

  宁和尘道:“取名字做什么?想入排行榜吗?”

  李冬青:“就是叫起来方便,我之前那把刀就叫‘海东青’,不过我把刀送给王苏敏了,不知道他把字抹去了没。”

  “他才懒得弄。”宁和尘随口说。

  宁和尘把剑放回去,说道:“取了名字,就是有了羁绊,那就不能随时舍弃了。”

  李冬青:“谁能让你舍剑啊。”

  宁和尘看了一眼他,示意眼前就有一个。

  李冬青:“……”

  李冬青自己的那把剑也没有名字,之前那把刀的名字是大歌女起的,要刻在上头,月氏的王子名叫李冬青,寓意是烈日苍鹰,她对这个名号看得重,时不时就要提起来,所以李冬青不爱用,每次拎起来时,就提醒他一次,他身上背着很多东西。

  换了剑之后,李冬青拿起来就为了杀人,好像也没和其他人那样,想过好好养一养自己的兵器。看到了厉汉心那把弓,他忽然也有些心向往之了。

  宁和尘:“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都要还给大地的,取名太自作多情。”

  李冬青却还在想宁和尘的那个眼神,宁和尘不是第一次说这件事了:如果李冬青真的战场相遇,宁和尘是输的那个。

  李冬青张了张嘴,说道:“雪满……你是一把利器,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要你,你适合做他们的手,替坐在王位上的人铲平路上的倒刺,伊稚邪、刘彻,他们都想借你的手杀人。”

  宁和尘:“说这个干什么?”

  “但是我不需要……”李冬青说道,“我自己就可以,我不怕脏了自己的手,我也没有天下要平,我和他们,不太一样,我不需要你输给我。”

  李冬青不太明白宁和尘为什么总是在心里设想俩人站在了对立的两方阵营中,他还要细致地设想自己是怎么输给李冬青的。这可能也就是宁和尘爱一个人时要做的事,他做到最极致的爱就是输给李冬青,把自己的命给他,可李冬青要他的命干什么?

  宁和尘无疑愿意为了李冬青去死,李冬青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但问题是李冬青没有需要死的时候,于是宁和尘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爱李冬青。

  李冬青忽然换了个话题,轻松地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宁和尘转过头来看他,没说话。

  “你坐在我旁边,我就觉得高兴,”李冬青拉住他的手,十指交叉,说道,“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坐在这儿,我就觉得平静,心里有底,哪怕你什么话也不说也行。”

  李冬青问:“你呢?为什么喜欢我?”

  宁和尘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俩人十指交握着,宁和尘道:“傻小子。”

  李冬青笑了起来,宁和尘说:“天下人都该喜欢你,我就是其中一个。”

  李冬青愣怔了片刻,笑道:“是吗?”

  宁和尘道:“对。”

  李冬青:“那不喜欢我的人怎么说?”

  “该死。”宁和尘道。

  李冬青笑了半天,宁和尘嫌他笑起来肩膀抖动,枕着不舒服,坐直了,把剑拿起来,说道:“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这辈子不会留在乞老村,就算是没有之后的种种,没有遇见我,你也还是会走上你该走的路。”

  李冬青问:“什么路?”

  “你心里的那条大道,”宁和尘说,“你不是早就有想法了?”

  可李冬青自己心里却没有那么确定,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远离权术和战争,也许没有遇见宁和尘,没有被卷进这一切,他是可以这样平凡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的。

  李冬青时常想,如果他选择了平淡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也不失为一种壮举。但无论如何,选了哪条路,只要走到尽头了,都算做壮举罢?。

  李冬青想了想过去,说道:“你那时候对我真的太冷淡了。”

  宁和尘平淡道:“那时有些怕。”

  李冬青愣了一下:“怕?”

  “有点罢,”宁和尘视线一扫,说,“无论我把你扔在哪儿,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死,只要你能活下来,可能死的就是我。”

  李冬青:“我那时才十五!”

  宁和尘:“十岁也一样。”

  李冬青想,这可能就是王苏敏说的他给人带来的感觉。

  宁和尘道:“我那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人天生带着杀气,但人又这么软和?我以为你是装的,可是装十天八天也就算了,你也不至于装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你就是这样。”

  李冬青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他记得刚离开乞老村的时候,他心存死志,所以无论宁和尘怎么对他他都无所谓,只想死了一了百了,可能也就是因为那种麻木,让王苏敏和宁和尘他们,感觉到了危险。他那个时候不怕死,不怕死就省了很多事。

  李冬青说:“那时候看到的都是你们这些厉害角色,我什么都没准备好,就接二连三的遇见各种人,以为自己死定了。”

  宁和尘:“我没想过你会死。”

  “我想过,”李冬青说,“每天都想,被别人杀,或者自杀,都想过。”

  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了,倒不是觉得自己那时候傻,只是觉得:都过去了。

  李冬青提起这件事,也不是为了诉苦,只是想,当时宁和尘真是太难相处了,感觉感慨万千。

  不过那个时候的宁和尘,是他见过的最生动的宁和尘了,嚣张、跋扈、冰冷、自私,实在是太生动了,李冬青当时就被他吸引,这么多年也没拔出来。

  李冬青在转头去看宁和尘,那样跋扈的形象,渐渐地已经褪去了,宁和尘性子里只剩下了偏执。他被爱软化了,腐蚀了外壳,只剩下内里。

  宁和尘的现在,是李冬青的作品,是被他浇灌出来的,他又想起来了以前想到的,宁和尘是很脆弱的,一折就断。他用了两年的时间,俘获了宁和尘,宁和尘就把所有都悉数奉上了,李冬青拥有了他的一辈子。

  两年前,他在乞老村前的破庙前演戏,演的就是宁和尘和叶阿梅的故事,他吹了一段羌笛之后忽然福至心灵,抬头望去,之间高高的房顶上,看见头顶银光闪烁,寒气阵阵,天上一仙子绝尘艳艳,头顶一根的黑檀木簪,在一看腰上那把墨玉雕金松羌笛——他哪能想得到,有一天宁和尘会俯下身来爱他,为他落在了地上。

  李冬青想不到。他也不知道,宁和尘爱起人来又浓烈又狠,一般人也受不了。

  李冬青站起身来,拿起了俩人的剑,说道:“别在这坐着了,人来人往的,还以为咱俩在这密谋什么呢。”

  宁和尘也跟着站起来,没什么事做,问道:“干什么去?”

  “逛一逛罢,”李冬青道,“享受这为数不多的宁静。”

  宁和尘笑了。

  李冬青看着觉得好看,又瞟了两眼,然后说道:“你知道罢,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是天下第一。”

  宁和尘:“?”

  李冬青也只是随口说说,转而道:“叫上霍黄河他们一起罢,出去转转,没准聊聊还能商量出点点子来。”

  他俩去叫霍黄河他们,正巧碰见方青濯来串门,把他也带上了,方青濯问道:“去哪儿?”

  李冬青:“想随便转转,你说去哪儿?”

  方青濯道;“散仙城好玩的地方可太多了,带你们吃点好的罢。”

  闻人迁:“你说哪个?”

  “我请客,”方青濯道,“你就别管是哪个了,跟我走得了。”

  闻人迁:“散仙城里,哪儿我不知道,比你熟。”

  方青濯笑道:“我又没跟你比这个。”

  闻人迁道:“怎么着,我跟你比了?”

  李冬青道:“走罢走罢,别吵了,行不?”

  “谁吵了?”闻人迁事不干己。

  李冬青走到他俩中间,把俩人隔开,然后说道:“这样好了。”

  闻人迁跟方青濯关系一般,按理来说不太应该,都是一个城里长大的,年纪又相仿,多少都应该有些交情,但俩人性格差得多,方青濯沉稳,闻人迁轻浮,本来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吞北海一战的时候,去的那几个人,只有闻人三千没回来,连方青濯都活着回来了,闻人迁更是心里膈应得慌。

  李冬青感觉自己一直在调停矛盾,之前在月氏也是,在草原也是,他都已经习惯了,不知道这天底下的人怎么这么爱吵架,这么多矛盾,一左一右隔开这俩人,他说道:“我请客,哪儿也不去了,我看这儿就挺好,就这儿罢。”

  他们行至一个酒楼前,夏天了,酒楼门户大开,一楼坐了两三桌人。他觉得这里就不错,也能做得开。

  闻人迁迟疑道:“这家?”

  方青濯:“冬青,这家不行。”

  李冬青:“?”

  闻人迁说:“店大欺客。”

  方青濯:“花生米只给半碟。”

  闻人迁问道:“啥时候的事?”

  方青濯道:“今年冬天,我和几个要下山的弟子来的,酒淡得和水一样。”

  闻人迁:“你们仓山河,送弟子下山还要副掌门亲自请吃饭?”

  “你们不用?”方青濯问。

  闻人迁:“从来不用啊,那回来的时候呢,接风洗尘?规矩不少。”

  方青濯:“这是大事,怎么能不管啊?你们闻人家不管?”

  李冬青退后一步,让他俩去聊,跟在他们后头。方青濯笑着跟他使了个眼色,李冬青点了点头。

  闻人迁还在惊讶别的门派的风俗习惯,转着转着,跟着方青濯来了一处小酒馆内,几个人一起进去了,他也说什么,还在问:“这些事都你做?”

  方青濯落座了,说道:“啊,对。”

  闻人迁琢磨着道:“我是不是也该找个副掌门?”

  “闻人家没这个传统,”方青濯说,“就不需要,仓山河是一直有的。我记得吞北海也没有副掌门,是吗?”

  他把问题抛给了霍黄河和叶阿梅,霍黄河说:“没有。”

  闻人迁:“有一个也不错。”

  叶阿梅道:“现在这世道活着都够呛了,还管几个掌门人吗?”

  几个人短暂地尴尬了片刻。

  李冬青当即岔开话题,问闻人迁:“你没叫厉汉心来?”

  “没有。”闻人迁说,“叫他干什么?”

  方青濯:“厉汉心是谁?”

  “珠崖厉家的人,”李冬青解释道,“今天来的,说要入伙。”

  方青濯“哦”了一声,想到了什么,但是没说,问道:“那回去叫?”

  “算了罢,”李冬青说道,“下次叫上,今天就这样罢,也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大老远叫他来吃个饭,也不太好。”

  珠崖离中原太远了,所以他们几个人都和厉家的人不熟。他们几个实在不认识,就没说什么。

  李冬青心里隐隐地惦记着一件事,不大踏实,从厉汉心来了之后,这感觉又浮了上来。

  闻人迁道:“这几天还会有人来入伙罢,尽数收下?”

  “不收怎么办?”霍黄河问。

  闻人迁皱了皱眉头,道:“我不是在商量吗?”

  霍黄河:“我也在商量。”

  李冬青把手往下压了压,说道:“各位兄弟,有话好好说。”

  闻人迁:“如果再有门派入伙,收吗?”

  “收,”李冬青说,“收啊。”

  闻人迁:“住哪儿。”

  李冬青:“举家迁徙?不至于罢。”

  闻人迁道:“这么多人,就算现在不用安顿,你早晚也要安顿。”

  李冬青:“真的住不下就真去东瓯,那里地方大,足够了,离这儿也不远,我到时候可以先去看看。”

  “不过我觉得……”李冬青看了他们一眼,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方青濯开口道:“什么意思?”

  李冬青:“江湖上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归顺朝廷的,只要刘彻给他们钱和官,他们就愿意,这里头应该也包括一些掌门人罢。”

  “我看着他这个灭口的速度,也不算很快,”李冬青道,“我只是猜测,琅琊和巨鹿离长安都很近,刘彻是在和江湖人做交易吗?同意的,就归顺朝廷,不同意的就灭门。”

  大家四目相望,一时无言。

  李冬青扶额:“刚想明白,可能是这样,吞北海是旧仇了,所以以儆效尤,借灭吞北海的门,震慑中原武林,兴许是这样罢。”

  他这两天也想,如果他是刘彻,他要怎么做,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停地灭门、灭门,只能让剩下的江湖人更加团结,要想简单地解决问题,最好是从内部瓦解。威逼之、利诱之,瓦解江湖,则不需要太久。

  片刻后,叶阿梅轻声道:“那怎么办?”

  “无妨,”李冬青笑着安抚众人,说道,“总是有办法的,而且还有很多办法。这不是只是猜测吗?不必这么泄气罢?”

  李冬青说出他的猜测来,大家心里就没有了第二种可能,人也能在复杂的情境中凭直觉做出正确的判断,就算是想不明白,他们直觉也知道,刘彻这么做最省力。

  店家来上菜了,李冬青便不再说话,等他走出去了,李冬青道:“先吃饭罢。”

  霍黄河道:“刘彻现在不着急杀你吗?”

  “可能着急罢,”李冬青说,“没准今晚就有人来杀我,那是最好的,抓一个人打听打听情况。”

  闻人迁道:“肯定能赢?”

  李冬青指了指宁和尘,意思是他在这儿,还能输?

  闻人迁看着俩人,视线逡巡了一遍。

  霍黄河:“他现在一定很后悔没在东瓯杀了你。”

  李冬青说:“可惜了。”

  饭桌上,把形势说了说,李冬青就没什么活儿了,现在外头危机四伏,可是真的没杀到自己头上来,就总觉得好像没什么事儿一样,各位掌门人的待得骨头已经软了,想再站起来还得要人扶一把。李冬青也不知道能不能扶得起来,可就算是在这里扶不起来,天底下也大有和他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英雄。

  宁和尘坐在他边上,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问道:“怎么了?”

  李冬青没有瞒他,皱着眉头说道:“王苏敏怎么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