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捡起来,撑着桌子起身,看着叶骁,叶骁对他一笑,“还君明珠,此物于我无用了。”

  他不爱他了。所以他的心口骨,无法杀掉叶骁了。

  沈令看着他终于挣出一句:“……三郎,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但——”

  他说不出来下半句话,叶骁宽容看他,“我与沈侯之间,倒也论不到原谅与否。”语罢,叶骁微微一躬,对沈令柔声道:“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就此别过,此生不复,来生不逢。”

  语罢,他转身离去,而沈令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失去了叶骁。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蓬莱君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他知道,不,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令想,他此时大概是应该哭的,可他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叶骁即不爱他,也不恨他了。他被从叶骁的世界里赶了出来。

  他连被叶骁报复而死的资格都没有,叶骁连报复他这件事,都放弃了。

  三月初六,沈令前往白玉京的卷丹学宫。

  此宫为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所掌。赵胤将沈令奉为上宾,在学宫内研习兵法,更将自己独子赵亭拜在他门下。

  赵亭聪颖果敢,在药学上也颇有天赋,据说也很得南庄的欢心,南庄和沈令两人一身本事全传给他,后来赵亭出仕大越,离开白玉京的那日,沈令将凤鸣枪送了给他。

  幼小的北齐国主在三年之后夭折,得了个哀主的谥号,叶骁继任北齐国主,又过了几年,北齐被塑月并吞,叶骁回了塑月,接的却不是蓬莱君留下的大理寺的位置,而是青城君的职务,华盖夫人幼子,名唤桔紫微的桔家未来族长,拜入他门下。

  从此之后,塑月凶王之名一下涤荡,叶骁以贤王之姿辅政四年之后,带着紫微到了白玉京,接了蓬莱君的位置,做了玄翼学宫的祭酒,几年之后,出任白玉京长生狱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京主之右,空悬九十七年之久的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一任主人。

  而沈令再未见过叶骁。

  即便是在卷丹学宫,除非祭酒亲来接送,他也不能走出他所居住的那个小小的院子。

  他便常年坐在靠着大街那边的墙下,只想着若有一日,叶骁从门口过,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哪怕只有一声,甚至于让他知道,他曾从他门口路过都好

  然后时间便这么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良人。叶骁放下了,他却只能保持这份绝望的爱至死。

  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那么长那么长的绝望,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偶然一个回眸,眼角一道余光,似乎就能瞥到一角玄衣,或者烛前半昏半沉的时候,房内角落恍惚听到熟悉的足音与一声轻笑。

  他的余生便与这些虚妄的幻象作伴,漫漫而长。沈令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叶骁是绝不会选择与他相逢,那他呢,他会怎么选?

  他与叶骁相逢五十年,从他手中得了五年温柔韶光,这五年温柔,抵不抵得过一生凄楚?

  沈令不知道。他只想再看叶骁一眼。

  唯有此愿而已。

  那是他与叶骁相遇之后的第五十个年头。

  沈令已垂垂老矣,这日,他正在书案边写字,写的是铁钩银划,拿血拿命刻在他心头的那个名字:叶骁。

  当时外头似有人嫁娶,好不热闹,然后他不知怎的,写完一张字,忽然抬头,便看到叶骁坐在窗边,本自向外张望,他一动作……叶骁心有灵犀,懒洋洋转头,眯着眼睛笑看他。

  即便已经华发皑皑,他的叶骁依然笑得一如昔日年少,风流惊人,此情忒多。

  他手中的笔一下落地,他看着对面与他一般老去的男人。

  他终于等到叶骁了。

  沈令便死在了那个春日黄昏。

  老者伏在书案上,看着空荡荡的窗边,含笑而亡。

  他的学生为他处理丧事,只说老师接近八十高寿而亡,无病无痛,含笑而终,算是喜丧。

  而当沈令的死讯传入玄翼学宫的时候,叶骁刚刚结束了一场十年的长眠,他从冰池中破水而出,身旁他的弟子为他奉上裘皮,他不在意地裹在身上,坐上软轿,往自己的寝室而去。

  身旁侍从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他默默听了,顺手将直垂脚底的雪白长发随意挽了挽,在听到沈令两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喃喃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答应过他的事,倒真是全做到了……

  他答应过沈令,死在他后面,他做到了——他答应过沈令的,有哪件事没有做到呢?

  叶骁看向身旁美艳正盛的弟子,想起他上一次醒来,她还是个稚气犹存的小姑娘,不禁感慨时间如白驹过隙。

  他的故人一个一个离世,而他仰赖白山大君的庇佑与长年沉埋冰池延续他本就远较常人漫长的生命——他必须活着,他活着,永夜幽就不会降临。这是他最后的责任了。

  叶骁看着自己依旧年轻而充满光泽的修长双手,心内想,幸亏他破坏了自己所有感情,不然就他以前那般心软,这漫长的独活岁月,不知要怎么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