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又笑了一声,和他低低说了几句话,左右不过是雪花不洗干净别让它上床之类,叶骁就抱着乖乖伏在他怀里一只大狼,上了马车。

  沈令目送他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

  而就在同一时刻,塑月与北齐交界的一片草场上,一支属于北狄的商队正慢悠悠地逆着大批前往列古勒参加秋市的队伍,往北齐而去。

  商队的头领在一摇一晃地车辕上拍着胸口跟自己的儿子吹嘘,“怎么样,还是你老子厉害吧?根本就不用去秋市,早早在驿站蹲好,给驿宰一点儿小钱,就能把咱们要的东西全换回来,明天一到北齐……嘿嘿……去了列古勒平白要多出一份住店的钱,还要交税,呸!”

  壮实的年轻人露出一个傻笑,挠着脑袋连声负荷,头领讲得口干舌燥,回头要水,往车里望了望,唤了一声自己的小儿子,“芒多!干什么呢?!”

  芒多这是第一次跟哥哥父亲来赶市,见什么都新鲜,本来就猴精的小子,一路蹦跶得欢实,前几日似乎捡了个什么东西,宝贝得不要不要的,一直趴在车里研究,头领觉得他安静一点也好,就随他去了。

  小孩正躲在车里攥着他几天前捡的东西,听到父亲唤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浑不在意,只看着手里的物件。

  这是他捡柴的时候在一簇梭梭草窠下的雪窝子里捡的,几乎全陷在泥里,被他的狗子刨出来,见了一点儿反光才被他发现。

  那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小瓶子,幽蓝幽蓝的,像是他老爹宝贝坏了的那个从西陆过来,买了大价钱的玻璃盏,但又没那么透,用蜡油封得严丝合缝。

  他这几天都躲在车里除蜡封,生怕伤着这个漂亮瓶子,一点点的除,现在眼瞅着就要打开了。

  这时候车子从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碾过去,芒多手一颤,瓶子一下掼到地上,滴溜溜滚了一转,最后一点蜡封下来,芒多心疼坏了,立刻把瓶子捧起来,仔仔细细瞧了一转,没有损伤,才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拔出了瓶盖。

  瓶子里头,只有一捧白灰似的粉末。他倒了一点儿在掌心,嗅了嗅,没有味道,又伸出舌头尝了尝,微微有点涩。

  既然不是盐巴胡椒,那就无所谓了,芒多随性地掀开车帘,把瓶子里的粉末往外头一撒,恰好卷起一阵风,细□□末混着马蹄卷起的沙尘碎石,扬了所有人一脸。

  没有人在意。

  任何人都不知道,芒多捡到的,是数年前丢失,一直没有找到的,最后一瓶“瘟种”

  九月二十,叶骁抵达列古勒,准备接应丘林部归附。

  他并不知道,一场毒性剧烈、传染异常容易的天花,在他身后的北齐爆发了开来——

  九月二十一,前几日刚刚见过母亲的烟姬正在照顾忽发小儿高热的赵王,忽然接到了宫外传来的消息——她的母亲暴病而死!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哀伤,忽然人晃了一晃,只觉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宫人吓坏了,一窝蜂的拥过去把她扶抱起来,她软软靠在宫女肩头,一双星眸半阖半张,只听到小床那边传来一声宫人的惊叫,烟姬心内一颤,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挣,踉跄着到了自己儿子跟前,就着宫女手中的烛光,她清楚地看到,幼儿娇嫩白皙的面孔上,爆出了一颗一颗红痘。

  是天花!烟姬如遭雷击,整个人往下一滑,瘫倒在小床边,而宫女举灯靠近她的时候,忽然惊叫一声,手中琉璃灯砸落地面,碎片飞溅,像是几道锐利稀薄的虹光,烟姬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她迟钝而缓慢地转过头,雪白纤颈上,也显出了与她幼小的娇儿一样,血点一般的红痘——

 

  第七十五回 惊鸿客

 

  

  第七十五回惊鸿客

  沈行当时在外地,得到消息急忙入宫的时候,已经是烟姬母子二人发病的第三天了,烟姬所在的清夜宫已经封锁,国主第一时间跑去了郊外行宫,把爱妃幼子丢下不管。

  沈行冲进清夜宫的时候被门槛一跟头绊倒,摔的狼狈不堪,身旁人要扶,被他暴躁的一把推开,冲入了宫中。

  天花忌灯火,殿内暗幽幽的,远远隔间一灯如豆,带来一点点光亮。

  只有几个年迈的得过天花的嬷嬷敢上前,小孩和烟姬在帐子里都细细弱弱地□□,沈行忽然刹住脚,纤细娇小的身躯开始颤抖。

  他不敢上前。他怕走过去,这么几步,他的烟姬就不在了。

  烟姬是这个偌大宫廷里,他唯一所爱,也唯一爱他的人啊。

  烟姬进宫那年八岁,伺候流风阁的陈充容,他那时候十一岁,刚在国主面前露了头,却没有自保的能力,某日在宫禁中被嫉妒他夺宠的其他太监用白绫勒住脖子,往房梁上吊,他挣扎不得,意识模糊万念俱灰的时候,听到一个清脆声音软软地道:“娘娘,这边杜鹃开得好。”

  太监们惶然而散,他一下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喘不过气,像一条被摔在地上翻了白的鱼。

  然后有个小手温柔地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他鼻涕眼泪淌了满脸,狼狈不堪,视线里还是一片血红,一个一个金点爆闪,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秀丽无比的垂鬟女童,一身茜红衫子,蹲在他身前,拿着一方素白帕子,轻轻地替他把脸孔抹干净。

  帕子是细麻的,上头有淡淡的桂花香。

  小女孩仔细又温柔地为他抹净了脸,甜甜一笑,一双漆黑莹润的眸子弯成一弧璀璨的月牙。

  她说,小哥哥,你没事儿吧,我扶你起来。

  沈行看了她一会儿,无声伸出手,女娃儿费力地把他扶起来,他嘶着嗓子问她,“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