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暖烘烘的,一股降真香和药香混合的味道,叶骁蜷在他身边,安静乖巧。

  然后叶骁就在他身边这么缠绵缱绻地待了整整一个白日。

  日光清澈,他的恋人像只困倦的小猫,窝在他身边,他搁下笔,叶骁就会望向他,平日凶戾美貌此刻居然有几分稚气。

  ——那只是一个发烧,他还能和叶骁依偎,亲吻他的面孔。

  可现在是“瘟种”。

  那么多那么多的“瘟种”,落了叶骁满身满脸。

  叶骁现在还好么?叶骁不好了也不会说,只会咬牙忍着,和谁都不说,什么苦都忍着,他想想都觉得心里疼得慌。

  他指头深深抠进掌心,两只手血淋淋八个口子,满手的血,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他凭什么疼呢?

  傍晚的时候黛颜隔着帐篷告诉他,叶骁到了,他立刻问怎么样,帐篷外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沈令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他忽然想吐。

  他指甲重又陷入手上的伤口,鲜热的血滚下来,滴在羊毡上,过一会儿就凉了。

  沈令费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立刻冲出去看叶骁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对不起?还是叶骁没事儿吧?哪句话是有意义的呢?沈令茫然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黛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叶骁现在高烧,不乐观。

  沈令知道,天花的第一个症状,就是高烧。

  叶骁这个年纪,得了天花,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他胃里像是装了一块浸过醋的石头,又酸又重,拽着所有的内脏往下沉。

  黛颜停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天花按道理讲,就算得了也没这么快发作,我只怕‘瘟种’毒性太烈了……”他这话说了一半,言下之意就是毒性如此之烈的“瘟种”,到底能引发什么样的症状,他完全不知道。

  安静地听他说完,沈令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长史还要多保重自己。

  他站在门口,听着黛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拖着脚走远了,等足音彻底听不见了,沈令走到帐篷角落,抓过囊袋,非常冷静地把刚吃过的晚饭一口一口,全吐了出来。

  最后吐到胆汁都出来,他漱了口,躺回被褥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冷。

  他起来把帐篷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叠在身上,却还是冷,身上明明汗都下来了,骨子里泛起的冷却让他一阵一阵的抖。

  这种冷盖多少被子都没用。他知道,这个冷,是因为叶骁不在他身边。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一片湿冷,他心中忽然升起了怨恨——为什么他没得天花呢?

  那么近,他距离叶骁那么近,在“瘟种”袭来的那一刻,叶骁没想着闪身而过,他唯一做的,是一掌拍出,让他跌落雪坡,没让他沾染上一点“瘟种”——叶骁本可以不沾染到“瘟种”的。

  他知道叶骁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宁肯自己死了,也决不能让沈令沾到“瘟种”,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也不行。

  他知道叶骁为了不让他碰到“瘟种”,宁愿牺牲自己的命,可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却只想着,为什么我没得天花呢?

  为什么不是我?

 

  第五十三回 千瘟生(下)

 

  

  整个列古勒被封闭了。

  没有黛颜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一群乡老向黛颜进言,说必须向流霞关求援,黛颜抬眼,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道:“今天就算列古勒的人全死了,你们死了、我死了、县令死了、衙内也死了,都不能让‘瘟种’流进流霞关。”

  他凝视着面前所有人,“塑月生死兴废,在此一城。即便阖城尽灭,也决不能让瘟疫扩散。”

  语罢,他写好书信,正式函告流霞关此事,也通知了此时已抵达的横波。

  横波本来就是在军队里讨生活的,母亲是当权王姬,自己又长袖善舞,哪里都周旋得开,她居中斡旋,居然说动了一直对叶骁颇为憎恶的流霞关,以恐有北狄犯边为借口,暂时封城。

  列古勒与叶骁,就此孤悬塞外,与天挣命。

  十一月十五,“泥销骨”发作的这一天,沈令水米未尽,他睁着眼,躺在褥子上,没有吃叶骁给他做的能让他毒发时陷入昏睡,减轻痛苦的“应神丹”——他凭什么吃?

  叶骁挣扎在生死边缘,他凭什么让自己好受一些?他应该更痛苦才对啊,不然怎么对得起叶骁?不,即便他现在死了,粉身碎骨,也于事无补——只要叶骁得了天花,他便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