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仔仔细细捋了一遍,“……那,这个孩子现在除了是塑月族长的继承人,皇位继承的排序也只在你之后。对么?”

  “对。”叶骁悠悠地住了口,垂下眸子,漆黑眼睫投下一片浓黑色的阴影。

  沈令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之前有一次,他和叶骁讨论过之前几次遇刺,他仔仔细细复盘过之后,他认为叶骁在这几次刺杀至少是两批人干的,而且目的不同。

  北齐金殿毒杀和奠行毒酒,包括后来在松河涧那次截杀,三次刺杀一气呵成,小巧精致,是沈行一贯的作风,其缜密毒辣环环相扣,就是要将叶骁格杀在北齐境内。

  唯一棋差一招就是沈行没算到叶骁身负“昆山碎”,以及他会向北齐国主讨了沈令。

  而沈行反应奇快,立刻对沈令用刑,意图让他失去武艺,只是他又料错了叶骁,在被他假意示好,告知消息之后飞速前往,他的人只来得及废掉沈令右手,不得已,只能再补上“泥销骨”——如此连环,却还是让叶骁在松河涧逃了——只能说,叶骁不愧是诸神眷顾之人,运气完爆沈行几条街。

  当时沈令对于沈行为何非要将叶骁击杀在北齐境内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叶骁还笑着捏他的鼻子,说幸好我家沈侯是个武官,你要是个文官,这般孤直,怕不早被陷害死了。语罢悠悠然拈起一个梅干塞进他嘴里,才跟他说,因为沈行根本不希望鲁王做太子。

  沈令听得一愣——北齐除了国主谁都知道,沈行就是鲁王最得用的那把刀。

  叶骁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我认为沈行另有主子,鲁王不过是被他架到前面吸引视线的傀儡罢了,你想,若我死在北齐,鲁王首当其冲要负全责,就你们国主那德行,你觉得鲁王活得了?”

  沈令听了默默无言,半晌憋出一句,“……那,就为了想要扳倒鲁王,他就完全不顾杀了你之后要承担的后果?”

  “再把你放出来咯,我死了,你跟我姨妈同列天下四兵,五五开的局面,最坏不过再打一场,打赢不说,打输了杀鲁王一家,奉上你的脑袋,谈些更苛刻的合约罢了。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与他沈行的荣华富贵有什么相干。”

  沈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骁慈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说,沈侯,你打仗就行了。说完这句,他想了想,摇摇头,否定了自己刚说的话,“不,阿令,我希望你仗也别打,就在我府里陪着我,下半辈子安安生生。”

  可这太难了。这句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谁也没说出口,彼此极有默契的选择继续复盘。

  除了北齐三次,栈道那次,沈令认为不是沈行干的。怎么说呢,风格迥异,而且似乎目的也不一样。

  沈行的谋划布局一向小巧精致,与他生在阴谋孽生的北齐后宫有关,而栈道那次虽然对方确实掌握了他身上“泥销骨”发作的情报,但两队前后潜伏合杀,不像沈行的手笔,更像是军人的思考方式。

  而且,沈令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栈道上对方的目的,并不像刺杀,而更像……要把他们逼入某种境况。

  听他这么分析,叶骁只摸了摸他的耳垂,轻轻一笑,岔开话题,继续和他说沈行的事。

  他当时也没细想,心内又只想让叶骁提防沈行,就断了栈道这个话题,而刚才,他听叶骁给他解释塑月的继承制度,他想起当日这段,心头忽然起了一层菲薄的寒意。

  对于横波而言,她的孩子与皇位,只隔着一个叶骁与叶询——不,只隔着一个叶询。叶骁跟自己这档子事京城谁都知道,他年近三十无妻无嗣,名声又那么差,又对权势毫无兴趣,叶骁的皇位继承顺位只是个摆设而已。

  而这些,叶骁只会比他更早想到,想得更深更多。

  他忽然就想起叶骁评价他的话,他说沈令心硬而天真,他自己则心软而不天真——这话说得没错。

  你看,都现在这种时候这种局面,他明明心里清楚,却犹自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沈令不自觉地看他一眼,心中莫名感慨的同时,轻轻一动……哪里不对。

  假如真的是横波一脉派出的刺客,为何要杀叶骁?横波的目标要是皇位的话,她前头碍事的人是叶询啊,她为什么要来杀叶骁?这不合理。

  沈令皱眉,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但叶骁何等聪明,只瞥了他一眼,就大略猜到,他笑了笑,道,现在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们该想的,是接下来剿匪和对付符青主的事。

  沈令顿了顿,把对横波的疑虑暂时抛开,昂然一笑,“以符青主之狐疑谨慎,他现下必然犹豫不决,但是当饵押得足够了,他会以比之前的狐疑疯狂十倍的孤注一掷。叔靖,‘秦王’这个饵,足够。”

  沈令的意思是,符青主现在认为塑月会去进攻克衡郡,他打的算盘是,在北齐境内,杀掉沈令,这样一来,一次之下可以完成杀沈令、嫁祸北齐,挑起北齐与塑月再战、然后逼迫西魏投向荣阳——一箭三雕。

  沈令一双漆黑眸子看他,里头浮动着冰一般透明而锐利的光彩,“但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嘛,听起来完美,但万一他真定力足够,就是不咬钩呢?”

  听了这句,沈令用怜悯的眼神看他,叶骁登时不高兴起来,他孩子气地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你这眼神什么意思?啊?”

 

  第四十九回 不夜侯(中)

 

  

  “叔靖,你果然天潢贵胄,生来高贵。”沈令没动,任凭他掩着自己的眼睛,淡淡地道,叶骁怔了怔,拿下了手,沈令看孩子一样宽容地叹了口气,他说,叔靖,符青主需要功劳,不世的战功,不然,他没法在荣阳那种地方生存下去。

  叶骁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愣愣地看着沈令,看到他的恋人清浅地笑了一笑。

  沈令以一种宠溺的眼神看他,捋了捋他鬓发,柔声道,“叔靖,这个你大概理解不了,我笃定符青主一定会上这个钩,就是因为他太需要这个功劳了,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我一场仗都不能输。因为我输了就会失去一切。生命、立足的地方、我生存的意义。符青主也是,他是庶子,在荣阳他想握有权力,就只能一直赢下去。”

  然后沈令唇角那个若有若无的笑慢慢漾开,又软又甜,他说,现在我也输不得,不过这个输不得,是为了你,三郎。

  “……沈侯,你如此孤清自持,真天人也,合该叱咤天下,建不世功业。”叶骁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