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就不禁想起自己的恋人,眉眼间不自觉地带起几分温存,一张本来毫无烟火的面孔生动了起来,像是神龛上的画被人点了睛。

  冯映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来,只怕鲁王的太子之位,不过是给人做嫁衣罢了。”他顿了顿,“我若是显仁帝,就在叶骁与叶横波之间选一个出来,立为北齐国主。”

  沈令听了大惊,冯映随即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话,“……不,秦王不合适,那就只有叶横波了。”

  沈令没想明白,冯映却住了口,他双手捧着冰白玉杯,一口饮尽,面上立刻浮起一团飞霞一般的红,沈令又待要问,冯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忽然现出了一抹近似于苦笑的神情,“塑月想的是,二十年后无血吞灭北齐。”

 

  第四十六回 长云渡(下)

 

  

  沈令正待开口,冯映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天下没有不灭的王朝。北齐灭北康立国,至今一百七十年,北康亡得,那北齐也亡得。”

  沈令皱着眉头沉默片刻,“……然忠臣君子,自当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况兵燹一起,生灵涂炭。”

  冯映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那双黑冰一般的眸子映着沈令的影子,他唇角微微扬起,似苦笑又似讥笑,“……沈侯,去年北齐十年一遇的丰收,却依旧饿殍满地,全北齐境内,只有五个地方没有饿死人,你知道是哪里么?”冯映道,“是我的唐庐郡和割让给塑月的雄州四郡。”

  沈令浑身一震,他继续道,“所以,现在就不生灵涂炭了么?”

  沈令垂着头,闭了一下眼,沉声道,“……国之将颓,肉食者应该匡扶社稷,而不是说,这个国家没救了,就袖手旁观或者弃国而走。”

  他语音柔和,语意却带了几分严厉的意味,冯映缄默片刻,慢慢地说:“……沈侯,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北齐不值得。”

  沈令皱眉,锋利眉峰间蹙起一个深深的川字,他抬头看向冯映,极慢的道,“与自己的祖国,谈不上什么值得不值得。”

  冯映长久地看他,眼神几乎有些恍惚,然后他移开视线,道,沈侯说得是。

  语罢他把酒壶里最后一点酒液给两人斟满,他刚要举杯,纤瘦腕子却被沈令按住,那双仿佛凝着白梅色薄冰的眸子笔直看他,“那,殿下是怎么想的呢?殿下也觉得,祖国不值得?”

  冯映闭眼笑了一下,那笑容干净得纤尘不染,他睁开眼,看着他,“……对我而言,大厦将倾,惟有……以身柱之。”

  沈令动容,冯映抽出了自己的手,笑道:“对了,遇袭那日,我对秦王话没有说全,当时约我在城外见面的,是张大户。”

  沈令看他,他继续道:“张大户在城外围杀于我,被我逃脱,但是让我重伤和折损人手的,是随后的第二批刺客——我认为是沈行的人。”

  “张大户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映摇摇头,沈令顿了顿,复又问道:“……那殿下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向秦王说明,是被张大户围杀?”

  “……”冯映抬头看他,忽然一笑,“我说过了呀,沈侯,我想死。”

  沈令默然不语。

  冯映似乎也不愿再多说,他起身,倾杯而尽。

  他说,我后日就要启程,沈侯国士无双,临别前,我便送沈侯一样小礼吧。

  沈令看着他,心中浮动着某种微妙而异样的预感。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然后,冯映便死了。

  第二天正午,死在张大户宅中。

  这就是他送给沈令的,小小的礼物。

  沈令接到消息冲入张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冯映躺在花厅的地上,气息全无,面色苍白,只有唇角蜿蜒下一缕乌黑的血。

  冯映死了,死在落雪的北疆。

  沈令握紧双拳,一声断喝,“张宅里所有人给我立刻拿下!就地分开关押!”

  然后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冯映的尸体抱起来,他身子还带着热气,软的,像睡着了多过死。

  他把冯映交给了身后唐庐王府的随从,冰冷地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张大户,让人把他看好,待他回来再审,便疾步往书房而去。

  书房卧室账房这些可能藏有机要书信的地方,早就被冲进来的羽林卫守好。

  沈令亲自动手搜查,翻出了几大摞信笺和几十封密信,他飞快检阅,越看脸色越沉,最后他把信笺分好,其中两摞各自拿信匣装好,火漆封严,唯独一封密信,被他悄悄装在了袖子里。

  那封信是从北齐唐庐太守处寄出,没有年月收信人,只是纸张泛黄,显有了些时日。上头措辞严厉,指责收信人不守信用,没有完成承诺,他日等北齐拿下塑月,自有他的下场——

  这就是一封信塑月中人与北齐的通敌之信——而这封信在冯映死后,于张大户的手中发现。

  沈令沉默着,缓步回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