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正琢磨着沈令抛过来这戏该怎么演的时候,他听到沈令小声咕哝了一句,叔靖,我冷。

  这是沈令第一次唤他的字,这平凡无奇的两字从舌尖甫一绽出,沈令只觉得心中一荡,他忽然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大胆子,就仗着今日局面唤他的字?他还不及细想,叶骁却握住了他的手。

  沈令的手,微凉泛冷。

 

  第十三回 瑶华变(下)

 

  

  叶骁立刻起身把熏笼搬到他身侧,刚要脱身上的裘衣,却被沈令拦住,说屋里这般冷,你脱了衣服着凉怎么办?我有熏笼就好。

  叶骁抓起茶壶给他浓浓地点了杯茶,盯着他喝下去,看他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他才舒了口气。再看向瑶华的时候歉然一笑,“让你见笑了。”

  瑶华露出了一个欣慰神情,她轻声道:“关心则乱,看你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她眼底似有一层隐隐泪光,“三郎,这世上,你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说完这句,她似乎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默然不语。

  沈令清楚地看到,叶骁按在膝上的手,用力地紧了紧。

  叶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瑶华面前,他本就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沈令安抚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对瑶华笑道:“夫人不必多虑,我会一直陪在叔靖身边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笔直地看着瑶华,女子也看他,良久,瑶华起身正坐,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她说,妾身列瑶华,请沈侯宽待三郎,纵他有各种不是,也请担待。

  沈令挺直脊背,受了她这一礼。

  他们离开酒肆的时候,叶骁叫了辆暖车,上车之后,叶骁抓过他右手,轻柔按着伤口,问冻着了么?你这伤口最怕湿寒。

  其实伤处是有点儿疼,但是叶骁高热指尖按下去的时候,那点儿疼就疏忽不见,变成了一点缠绵,软软地渗过肌肤,羽毛似的落入他血肉,变成了暖融融的痒,酥酥地往心口爬。

  他给沈令活血,絮絮叨叨地说,瑶华她瘦了好多,有白头发了,流霞关还是太苦,她这样的女子怎么受得了边关的风吹日晒,不过好歹总算回来了,能好好调养一下了……

  沈令任他揉着,听他说着,选了种平常语气,道:“殿下喜欢列夫人?”

  叶骁垂着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发髻和上头一根犀角簪,叶骁按在他手上的指尖微微顿了顿,所有的话戛然而止,良久,他“嗯”了一声。

  果然。“殿下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侯我自是信得过的。”说完这句,叶骁抬头,取了车内怀炉,给他垫在右腕下头,衣服盖好,他似乎想活跃一下气氛,边笑道,“沈侯今日真是表现卓绝,瑶华是不好糊弄的,但沈侯那句‘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真把瑶华唬住了。”

  因为他说的不是假话。沈令淡淡地想。他愿意用一切去换这‘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他没有任何可以交换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有,连他本身,都不是完整的男人。

  沈令忽然觉得又倦又冷,他微微缩了缩身子,把披风裹紧一点,垂下眼,毫无意义地盯着叶骁披风的下摆,却听到叶骁问他,你不问我瑶华的事么?

  他并不想知道。沈令没有抬眼,只是轻声道:“若殿下想要我知道,自会对我说。”

  叶骁沉默了。

  然后他感觉到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他头顶,他听到叶骁说,沈侯,你怎么这么好?

  不,他一点也不好。沈令冷冷地想,叶骁,你不知道,与你一车的这个宦官,对你怀了怎样下贱龌龊的心思。

  他觉得浑身开始发冷,冷得彻骨,一点一点儿,从脚底攀爬而上。

  两人在距离王府两条街远的地方下了车,快走回去,到了角门,上了暖呼呼的轿子,被热气熏蒸,兼之回了王府,终于放松,沈令将头抵在轿壁上,只觉得由内而外的疲惫。

  然后,在这天夜里,他又再次做了那场久违的梦。

  这回却是在秦王府了,深楼远台,满地血色落花,只有他依旧是十一岁,□□身体,被阉割,流着血,躺在花上。

  叶骁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依旧是玄衣纁裳,衣被九章,却没有带冠,乌黑长发盛夏瀑布一般垂下,落到他的脸上,水一样凉。

  有一缕,落到他唇上,被他堪堪咬住。

  在雪白齿列触上乌黑长发的刹那,他惊醒过来,喘着气,浑身发抖,牙齿格格作响,看着床顶精致纹路。

  然后,沈令病了一场。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水土不服加上外感风寒而已。

  毫不意外的,叶骁自动自发把这口锅背上了——不过这次确实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他的锅。

  叶骁请了尚药局的医正来给他看病,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几服药吃下去就好了,只还略微有些咳嗽,叶骁不许他下床,直到他完全养好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