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点点头,飞也似地往外就走。

  转出正院,沈令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咬牙切齿地擦手,擦完一丢,一脸愤愤,也不敢问他和黛容发生了什么,默默跟随。

  上了马,走出去好远,叶骁才仿佛终于缓回来一点儿,他转头笑看沈令,“你见着横波啦,聊得怎么样?”

  “叶大人为人谦谨,见识广博,谈吐风雅。”

  “她可比她弟弟强多了。叶永波就是个废物点心,但我这外甥女不一样,聪明能干得很。她这一辈儿里,就属她是第一了。”

  沈令点头。叶横波和她那个弟弟真是完全不一样,从长相到性格,都完全不像一个妈生的,言谈得体,姿态亲切,让人见之生喜。

  看得出来叶骁真的非常喜欢自己这个外甥女,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却在最后叹了口气,说我这外甥女啊,什么都好,就是风流忒过了。

  说完他摇摇头,看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沈令也没问,却在心里想,这话别人说得,你说出来,就不大合适了。

  论起风流忒过,叶骁四娶王妃的事儿结合他的为人,里头肯定有猫腻,揭过不提,他在王府这么长时间,也没见过宠婢爱幸,但叶骁本人,就是一段风流了。

  他生就一张多情面孔,举止优雅落拓,就生出了一股颠倒风情。

  但显然,叶骁没这个自觉。

  第二日,黛颜、灿星汉和黛容两名医官,叶横波带着十名精锐,一共十五人,悄然无声地出了丰源京。

  沈令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骁虽然神色凝重,却一字未提,他也不问,然后,很快的,十月十五到了。

  这次发作当天,叶骁没有被招走,在日落时分,叶骁提着个食盒到他房内,窈娘知机,压根就没来,偌大个偏院里只有他们两个。

  叶骁把东西放好,朝他一伸手,现出腕上四个毫无光彩的镯子,说自己被蓬莱君制住了,要是想跟八月十五那次一样帮他分担疼痛,却是不能够了。

  沈令反而却是心中稍安——他算是不用担心,叶骁会替他担那一半苦痛了。

  这几个月来相处,他知道,叶骁虽是武将,却怕疼得厉害,而“泥销骨”这样的疼,叶骁怎么受得?他又怎么舍得。

  看他凝神不语,叶骁却又似是振作了起来,他说,但是,沈侯,我还是可以陪着你的。

  沈令指尖轻轻一颤,他不动声色,抬头看他,叶骁忽然起身,凑得极近地看他,“沈侯不愿?”

  他当然不愿,他怎么会愿意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痛苦挣扎的不堪样子,但这话不知怎的说不出口,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我愿不愿意,殿下不都做好决定了么?”

  “这倒是。”叶骁笑吟吟地拍拍他肩膀,说,看我的。然后,他就从食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大碗漆黑药汁。

  沈令不语,看看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又看看叶骁,叶骁献宝一般眯细深灰色的细长凤眸,“这是那瓶阿芙蓉液给我的灵感,我照着麻沸散的方子改出来的,你喝了之后,睡过去了,也不用把手脚捆住,不就没那么疼了?”

  倒也……是个法子。沈令端起碗,只说了句,若是这样,不如一指头点倒。

  “那不行。”叶骁摇摇两根指头,“第一,点穴了你人是清醒的,疼痛并不会减少,第二,点穴之后血脉淤滞,说不定反而会加剧发作。”

  沈令想想也对,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药汁不苦,反而是一股酸涩的味道,对沈令而言,比苦药难喝得多。

  看他坐回榻上,叶骁把椅子搬过来,椅背朝床,倒坐在上头,双手架在椅背上,烛火盈盈,他一张俊美面孔明灭不定。沈令躺好,药效便上来了,他觉得头开始发沉,阖上眼,却听到头顶传来幽幽一声,“沈侯,‘泥销骨’真的很疼啊,我只承了一半,就要疼哭了,你自己,怎么受得的?”

  沈令睁眼,微微侧头看他,却只问了一句,“你哭了?”

  “……太疼了,记不得了,兴许哭了,你不知道,我其实还挺容易哭的。”这样丢脸的话,叶骁说来却毫不在意,然后他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右手。叶骁撒娇似的轻轻摇了摇,柔声道:“沈侯,你怎么受得这样的苦啊……”

  因为,其实“泥销骨”在他二十八年人生所受过的苦里,其实也不太算得什么。

  他的一生,从十一岁之后,除了在叶骁身边这些日子,哪天不苦?

  自缢的母亲、千刀万剐的父亲、一尸两命,脑袋丢在家门口的姐姐、被阉割的自己和弟弟、身上代表宫奴的印记——哪个不比“泥销骨”更疼?

  但是这话为何要对叶骁说?他何必知道这些。沈令在心里一笑,药劲儿上来,意识开始跟着□□一起,慢慢陷入一种困倦的沉重。

  他只记得,自己在完全陷入昏睡前,无法自抑的,轻轻勾了勾叶骁搭在他手上的指尖。

  然后他感觉到微凉的阴影笼罩下来,叶骁似乎俯身,一只手轻轻掩住他眼睛,说了声,我在呢,我一直都会在。

  沈令模模糊糊地想,这次果然不大疼,但是一定不是药的关系,而是,你在我身边的关系。

  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十二回 星辰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