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间集>第137章 137

 

对着光滑的铜镜,元晦把脸凑近,仔细观察皮肤上的每处细节。他自认不够白,在缺乏对比的情况下,这面铜镜还照不出他的肤色,可眼下和鼻梁处的零星斑点却是明显——若现在是冬天就好了,天气一冷,这些褐色斑点都会藏起来。

元晦便是花千树赎出的小倌,他在长惜院时的花名是“星儿”,但花千树不喜欢这个名儿,说是和谁撞了,便让他改了。他被卖得早,只记得姓和丑名,记不起本名。

花千树给他取名“元晦”,也向不认字的他解释了“晦”的意思,他不喜欢,因为这字像是在说他是见不得人的晦气存在,但花千树目前还是他的主人,主人赐的名他只能笑呵呵地收下。

被告知不能抹粉,元晦浑身不适。虽说他用不起好的妆粉,也无法通过妆粉把脸上的斑点遮个完全,但好歹能把自己显得白些,皮肤看上去也会好上许多……连眉毛也不能描吗?元晦抬手,食指指腹按着眉尾往外搓了两下,仿佛这样的动作会把他的眉毛扯长些。

花千树让他去使上浑身的劲去勾引某个男人,起初不想被卷入恩怨纠葛的他并不答应,他怕在深入“敌营”做那祸水时把命丢了,但在花千树解释是要他治愈某人的情伤时,他欣然接受。

花千树说不管事情是否能成,都会给他一百银放他远走高飞——为他赎身本就花去三百五十银,这样大方的雇主,元晦岂能放手?当晚他便收拾行囊跟着雇主出了长惜院,也没多想这衣冠楚楚者是否骗他。

元晦往唇上抹了点口脂,抿了几下唇后,又用指腹抹匀,随之用手帕轻轻擦去,只留一层薄到透明的红。

门忽然开了,元晦即刻收好口脂,又用手帕将之盖住,强装镇静地起身,对朝他走来的花千树问好,盼着花千树看不出他在嘴唇上动了手脚。

花千树确实没发现他摸了口脂,只说:“他来了,我带你去见他。”

“好。”元晦如女子一般行了屈膝礼,紧接着随花千树走向外头,去迎客。

元晦忽然从花千树身上瞧见龟公的影子,联想至此,他捂着嘴偷笑。

虽然对“银火的好友”怀抱期待,但一听说是名将军,他便觉以为方五大三粗,可没想到自己要伺候的是个俊俏的贵公子。

人是追求美的生物。元晦并不认为自己喜欢男人,还有着像普通男人一般娶妻生子的愿景,可若将有肌肤之亲者相貌堂堂,于他而言也是恩惠。

在花千树介绍了元晦后,花千宇侧了头,看向别处,冷淡道:“不要。”闻之,元晦迅速陷入自我否认中。龟公常说他唯一有价值的便是外表,于是被拒绝的那瞬间,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面貌入不了这位贵公子的法眼。

花千树不关心元晦的心情,只顾着笑话花千宇:“你真要守活寡?怎么,想要贞节牌坊?”

花千宇不受挑衅,反问:“你唤我来只是为了这事?若是如此,我便回去。”

花千树拦下他,又把手伸进衣襟,从中取出一封鎏金的红色请柬,道:“小殿下的百日宴,你不去?”

“不去。”话完,花千宇不住斜眼看向花千树手中请柬,才看多一眼便夺了去,塞进自个衣襟中。

花千树失笑,低头收敛嘴角后,又道:“你一心扑在他身上,他知晓你不会离弃,也习惯你的付出——轻易便能被他掌控的你,他又怎会珍惜?”

“树哥是想……”

“你不想看他吃醋?”

花千宇即刻明了他的意思,却不以为然:“他哪会吃醋?不定还会松口气……”花千宇可不想听安明熙的祝福。

“若他放不下你,必然见不得你和其他人亲密;若他毫不介意,你也能死了这条心。”

闻此,花千宇猛然握住花千树的手,二人手肘相碰,达成决定。

“那么,”花千树回头看向元晦,“你先和元晦培养培养感情,免得到时候因为生疏而露馅。”花千宇也顺着花千树的目光看去。

元晦乖巧地向他们点头,心中感慨花千树手段绝妙,一下子便使排斥他的花千宇有了主动亲近他的理由。

花千树把空间留给二人,但花千宇面对元晦仍是冷淡,于是元晦决定主动出击:“方才公子和银公子的对话,晦儿都听见了……公子珍视之人必定貌美过人,晦儿不可企及。”

花千宇唇角轻勾,回道:“确实。”像是心中那人已在眼前浮现。

语落,花千宇再补充:“他所有的,不只外表。”

“还有呢?”元晦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而花千宇不当真,只道:“他的好我知道就好了,你既然不感兴趣,,不必特意打听。”

元晦摇摇头,说:“晦儿感兴趣。晦儿想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竟能放手公子这样的恋人。“花千宇头垂眸,淡淡道:“是个极其善良的人。“……

百日宴那日,元晦扮作小厮,手捧贺礼,随花千宇入宫。望见宫门的那刻,他险些腿软,之后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令他只能呆呆地走在花千宇身后。他的整颗心都在为瑰丽宏伟的皇宫跳动,瞪得圆溜溜的双眸向四处张望,试图将整座皇宫塞进眼中。沉醉他物,他失神太久,直到有人出声迎接,他才意识到目的地已到达,然身周之人皆贵气十足,他心中自卑,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花千宇带元晦进宫本是为了见安明熙因他吃醋的模样,但安明熙没把目光落他身上,他也不敢当着父兄、姑姑等人的面和随从乱来——只能在宴会结束后找机会了。

花千宇的目光一直在安明熙身上,但小小的安时雨才是这场宴会的真正主角。受他人感染,渐渐地,花千宇也把注意力也转移到了安时雨身上,看正在进行抓周礼的安时雨毫不犹豫地向毛笔爬去,看他抓到后便坐着把玩,又看他在众人的喝彩中笑得眼眸弯弯。

花千宇忽然觉得这无牙的小鬼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不难怪安明熙放不下。他想,为了他和安明熙的未来,他得讨好这小不点。但在安时雨爬向李香菱的时候,花千宇恍然清醒,自知做得再好,在安时雨心中,他也不可能比得上李香菱。

或与花千宇的到来有关,安明熙脸上至始至终都未呈现笑意,这样的场面让花千宇想到五年前,此时的安明熙与五年前花雅兮生辰宴上的安清玄重叠……那是花千宇与安明熙初见的日子,一回想,恍若昨日,回神时看向如今已然成长的安明熙,他不免悲从中来——他很怀念,当时那只小刺猬。

物是人非事未休。

花千宇想到了让安明熙撞见他与元晦亲密的方法,然而宴会一结束,他便被安清玄召了去。

隔着竹帘,花千宇推手作揖,一声“免礼”后,安清玄直说了传他觐见的目的,是为了赐婚他与云庆公主。

花千宇感谢他下旨前知会的这一声,但不打算接受:“恕臣不能答应。”

“为何?”

“臣心有所属,早做了承诺,非他不娶。”

安清玄紧捂着嘴磕了几声,随后清了清沙哑的嗓门,问:“什么样的女子比得上朕的云庆公主?”

晓他明知故问,花千宇干脆道:“是男子。”

安清玄一掌拍在桌上,怒喝:“放肆!堂堂公主岂能受你羞辱!”

“臣以为,隐瞒喜欢男子的事实而娶公主才是对公主不尊。”

“你!”安清玄被他激得哑口无言,不稍一会,又重重咳了起来。花千宇低头道:“臣无意触怒龙颜,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你想抗旨?”

花千宇反问:“陛下当真不在乎云庆公主的终身幸福?”

倏尔,安清玄笑了起来,笑到不住闷咳才停下,嗤笑:“呵,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花千宇静默,不再回嘴。

怕死吗?原本该是不怕的。他生来便期盼轰轰烈烈的一生,在艳阳中盛开,又在最璀璨之时坠落,在时间的洪流中划下最耀眼的一笔,因而得以永生;他见惯了生死,脑中刻着千千万战友的名氏与面孔,埋葬他们时,对着亡灵立誓一生不忘,转身面对的又是无尽战场……

原本该是不怕的,可当马戈的头颅被利刃割下,当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当数只重箭破空对着他的脑门射来时,他却吓得难以动弹。那时,他想,他还没能与安明熙白头偕老。

他有喜欢的人,因为那人,他不再想象最漂亮的死法;因为那人,他无惧平淡与衰老。

不闻回应,也见不着对方表情,但安清玄猜测花千宇是退缩了,于是进逼,说:“非他不娶?你敢提亲吗?几句儿戏,连你都不当真,你以为对方会放心上吗?”

刺骨的寒意自背后蔓延,花千宇的心提了起来,甚至不住打了冷颤。

他有说喜欢男人的勇气,却缺乏在安清玄面前承认喜欢安明熙的底气——说了的话,安清玄会怎么做了?革职?处斩?抄家?发配边疆?他们间的事,安清玄显然早已知晓,既然没有因此处决他,甚至让他接任“上将军”一位……也许没他想的糟,也许不会牵连父兄,但他大概再也见不着安明熙了。

“我……爱慕四殿下。”少有地、不带脑子地,他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道,随之很快后悔,因他说出这话并非衡量好了所有情况,只是单纯地想为安明熙付出点什么……他是恶劣的胆小鬼,不曾为二人的未来付诸行动,只寄望安明熙能朝他想要的结果行进。安明熙会为他丢下一切千里跋涉,可他却以责任之名放安明熙一人回京独自面对——他想要“伟大”,想要盛名,他把这些东西排在了安明熙前面。

他总在衡量。

他说了,当着天子的面以言语轻渎皇子。

这样的付出是有价值的吗?明明什么都换不来,他却以性命做代价——这算付出吗?仅是如此便算作付出吗?他未免太自以为是,不过是做了想做的事,竟把事算在了安明熙头上……

只是说了想说的话。

悔意消退,花千宇把腰挺得更直,眼神也越发坚定,他对竹帘后那令人畏惧的存在重申:“我爱慕四殿下。”

纵使殒身,无怨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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