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穿窗而入,烛火摇曳。卫澜望着窗外的夜色,心笑:哈,无门有窗,又不是出不去,关门有什么意义?
出口明晃晃的摆在那儿,但对他来说仍然没有逃走的选项。
困他最深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扯平?
卫澜捂着眼,忽然大笑了起来。
扯平?你永远输我一筹——父亲大人才是赢到最后的人。
他朝前走去,抬脚踩在瓷瓶碎片上,尖锐的痛感从脚底蹿升,令他浑身一颤,差点疼出了声,可他的心中却是恣意。
脚底的裂口带来的是报复的快感,但他是在报复谁呢?是安清枫还是自己?他没去想答案。那淌了满地的血似乎在对他说:即便是小伤,也仍有失血而死的可能。意识到性命可能骤然消逝,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他也许害怕了,可也只是从那一地狼藉走离,无意去处理脚底嵌入血肉的碎片。
拿命赌博,乐趣竟也无穷。
从名为“生”的牢笼中逃脱的方法仅仅只有死,但他不甘心就此化作尘土,他不愿死,即便如今仍是一无所有,他也想抓住什么。
夹杂着碎片的伤口每走一步都像撕裂一般,踏过的地板上绽放的是灼目的血莲。走至床边,卫澜散下半湿的长发,躺下。伴着刺痛,他的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像死前的走马灯,他开始想他的一生,想他童年时快乐的时光,想他被过继给王孟之后一如坐牢的生活,想唯一能自由出行的上元节,想在上元节时瞧见的那个胖子,那个竟然给身为男子的他送花的男胖子。那场面过于惊世骇俗,于是他以一字冷然拒绝——“滚。”
胖子听到这话,显然难过了。卫澜看着对面低落的人,心想对方也是好意,于是挣扎过后,他还是接过了那花,并还算和气地再说了一遍“滚”,那不知那根神经没搭对的胖子竟然笑开了花……鬼使神差的,他甚至还给了那人自己的名字——“澜”。
十二岁以后,他从不对他人提及姓氏。
说来奇怪,他竟然还记得这样的小事,还记得那个屁颠屁颠的跟屁虫……原来那是安清枫啊……要是做得更绝情一点就好了,若能把安清枫推进湖里,这样也许,也许……
疲惫充盈着卫澜全身,脚掌的疼痛忽然剧烈了起来,但很快,像被拉进深海中沉没一般,意识随着痛觉一起搅入混沌,再然后,一切都像死一般,沉寂又空荡。
——忽地,他被人拉出了海面,还未透口气,冰冷的瓷碗便抵着唇,口中被灌入苦药,他咽下药,别过头,便听闻一声“别动”。他晕乎乎地,未能分辨声自何人,侧头,将视线聚焦,看清旁人是安清枫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将人推开,但身体使不上劲,甚至未能把药汤晃出碗外,便因腰发软而再度躺进了安清枫怀中。
他发着高烧,几乎要重新陷入昏迷,但却莫名执著,硬是强撑着,连双眼都不打算合上。于是乎,他在清醒和昏睡间徘徊,徘徊间,他听见安清枫对他说那句他听得耳朵都快长茧的话——“我对你不好吗?”
好?
卫澜发笑,但还未笑出声,便笑出了眼泪,找不着焦点的双眼视线模糊,却还死瞪着安清枫,反问:“我对你不好吗?”
安清枫看着卫澜,无言。
“身为男宠,澜儿对王爷可是百依百顺,王爷想听什么话、想怎么玩,澜儿就算恶心得快吐了也笑着奉陪……这样的澜儿,对王爷不好吗?——你对我算什么!所有的‘好’不都是我一再迎合赢来的吗?哈哈哈哈……是,你的其他男宠也是这般对你的吧?所以你不稀奇,反倒觉得对我的付出多了……不愧是王爷啊……”
冷漠、悲伤、暴怒,亦或者狂喜……高烧让卫澜的情绪愈加不稳定,但这阵爆发也让他愈加疲惫。
“你找死吗?”安清枫沉声,抓着卫澜胳膊的力忽然加重。
卫澜几乎睁不开眼了,却还是试图从安清枫怀中逃离,他坐起,问:“想杀我吗?快点吧,王爷在澜儿身上已经得不到什么消息了。”
“本王不会让你死。”
卫澜笑,笑他矛盾,笑他愚蠢:“生不能由我掌控,但死又有何难?”
“本王不准。”他手收得太紧,甚至在卫澜胳膊上留了指印。
卫澜累了,无法再与他斗争了,只能留一声“滚”,而后知觉便渐渐与外界断了联系。陷入虚无前,他忽然觉得现在这样的状态也挺好,至少他能做自己了……
霎那间,安清枫的手使不上劲了,右手端着的药汤也差点倾倒。他松开握着卫澜的胳膊的左手,将之抬起,用食指去探卫澜的呼吸,但卫澜连鼻尖都热得厉害,他无法分辨手指感应到的热度中是否有半分来自卫澜的呼吸,他放下手,将卫澜滚烫的身子圈紧,压下喉中几丝颤抖,对站在一旁等候的御医道:“告诉本王,他没事。”
御医快步走近,扒开卫澜的双眼,探了热度,把了脉,弯腰,退后一步,对着安清枫推手举于头顶,道:“臣定当竭尽所能。”
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安清枫怒而言:“告诉本王他没事!”
御医当即跪了下来,却仍不能给出承诺。
“救他!”安清枫气愤御医的无用,气御医不如自己慌张。
御医忙起身,从早已铺在桌上的针灸袋中取出针,在火中灼烧过后,甩了甩针,托起卫澜的左手,找准穴位,食指和拇指捏着针打转,缓缓深入……
“喝了药就没事了……”安清枫将药往卫澜口中送,但卫澜牙关紧闭,倒入的药也只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于是无视旁人的劝阻,用舌头撬开卫澜的口,再含着药,一口一口地送入,直至碗底只剩残渣。
御医拔出了根根银针,再试了试卫澜的脉搏,而后对安清枫道;“王爷,让公子躺下睡会吧,出了汗也许会好些。”
安清枫照着嘱咐做。安置好卫澜后,他坐在床边,不肯离开。他命令御医留下,直到卫澜平安无事,御医也只好退到一边等候。
他触摸卫澜红热的脸,想着卫澜那双伤痕累累的脚,恍惚间,心口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
无意识地,他出声:“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也不是非你不可……
恍惚间,他回到了七年前,为一句“明日再见”的承诺,在湖边等了一天又一天……然后,在足足一个月后才清醒:那人许下的承诺不过是为了避免继续被跟随的谎话,一句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谎话。
……卫澜从来没有爱过他,他知道,因为即便他男宠不断,甚至日夜不归,卫澜也未曾有过一句不满——明明只要卫澜表现出半点介怀的模样,他便能不再流连花草间——但卫澜不稀罕。
我做错了什么?为何厌我?……为何都厌我?
屈起的食指滑过卫澜的脸庞,滑过下颚之时,安清枫张开了手掌,四指与拇指分开置于脖子两侧,手掌与卫澜的脖子渐渐贴近,手心下凸起的喉结脆弱得仿佛随时都能按碎。安清枫屈起五指,脉搏从指尖传来……
最终,他松开了手,掀起被子一角,躺进了在卫澜体温的加持下灼热的被窝。
……
热。
卫澜醒来时已是夜,双眼接触的是烛光,侧过身时,还有安清枫的脸。
——做梦了?
像真的一样。
察觉怀中人的动作,安清枫睁开了眼,问:“好些了吗?”
意外地,卫澜给出了回应:“嗯。”只是说话之时别过了脸。
安清枫吻了他的后脑勺,问:“饿了吗?我让下人给你备点吃的。”
“……好。”
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往日,即便卫澜的态度比过往冷淡太多,但这对安清枫来说已然足够。安清枫起身,叫醒不知何时睡着的御医,又叫人倒温水来,也让人吩咐膳房准备粥和鸡汤。
御医马上从地上起来,整了整衣冠,走来,对卫澜一番望闻问切后,向安清枫报告了卫澜的情况,而后请求诊断安清枫的情况,确保无碍后,御医开了去余热和预防发热的方子,并嘱咐安清枫擦干卫澜身上的汗,让卫澜裹好被子,再躺一夜,不要受凉。
等安清枫拿过药方,送走御医,顺便也派人去抓药、烧热水。卫澜翻身下床,脚踩在地,脚底传来明确的痛感后,他才注意到自己一双用细布包扎好的脚。
而转身瞧见那双脚后,安清枫方后悔忘了让御医看看卫澜双足的伤情,但赶不及出去外头叫回人,他便匆匆走来,按着卫澜的双肩,逼卫澜重新坐回床上,为他盖上被子。
“别动,真想去哪儿,本王抱你去。”
熟悉的语气,但放在当下却让卫澜感到无比怪异。
见卫澜没有回答,安清枫把他的双腿重新放回床上。恰巧此时小仆端来温开水,安清枫倒好水,递给卫澜,看着卫澜喝下后,又倒了一杯递去。
安清枫抚了抚卫澜的后脑勺,关切地问:“可有好些?”这态度几乎让卫澜以为脑海中的那段记忆只是他发烧烧糊涂做的梦——若不是他的双脚确实伤了。
卫澜迷迷糊糊还记得说了得罪安清枫的话……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若都是真的,他实在不理解为何安清枫还能这般待他。
不闻卫澜作答,安清枫也不逼问,只是把卫澜的双足放在了自己腿上,拆了染血的细布后,见伤口都没有化脓的情况,才放了心。
伤药早已开好,他只需照着医嘱将伤口处理。
他让随侍的仆人取来药匣,等热水端来,决定先把脚伤处理,待会再擦身,于是让人湿了手巾,拧干,自己则接过手巾,小心翼翼地为卫澜擦脚上的伤口,又问;“疼吗?”
疼,但卫澜摇头。
擦完后,安清枫把毛巾递给仆人,仆人把毛巾过水,递回安清枫手中,安清枫接着为卫澜擦去双足血迹,并且不厌其烦地再一次重复这套动作,盆中水色深了又深。
“再端来两盆热水——还有两条手巾。”
“是。”
等净水来,安清枫亲手将干净的手巾泡入热水,然后拧干,把卫澜本就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双足又擦了个彻底,再上药,再包上细布,绑好。
完事后,安清枫吩咐下人收拾好药匣,放下那盆未被动过的水,出去后关好门。
下人把脸盆从木盘上端起,放在盆架上,手巾也放入脸盆,然后才弯着腰向后退下,出了门,小心地将门合上。
安清枫拧干手巾,方走到卫澜身边,卫澜便说:“我自己来。”
他交出手巾,等卫澜擦好了脸,叹气,道:“让本王帮你。”说罢,他拿过手巾,洗过热水,拧干。他坐在床边,拉开卫澜的衣襟,本就宽松的浴衣轻易便滑至手肘。
看着安清枫耐心又温柔的动作,卫澜终于还是出声:“这么做有何意义?”
还想从我身上套出什么话?
“意义?”安清枫闭上眼,一声轻笑后,他凝视着卫澜,柔声,“让你明了,无需你刻意讨好,本王也会视你为珍宝。”
卫澜与之对视,眼中带着不解与怀疑。
安清枫垂下头,无声叹出了一口长气,道:“澜儿,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