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主家出局。”
高台侍女的声音一出,方王两位公子苦哈哈地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敬了对方一杯酒。
“方家挂头全部出局,余款:零。王家挂头全部出局,余款:零。”
方王二位公子坐下,先是看了看秦昭,再是难免别扭地瞥了瞥同在主位上的周元巳,而后才苦笑着共同敬了秦周二人,摆着手道:“接下来就看两位兄台的了!”
“秦家剩余挂头:五人;周家剩余挂头:两人。”
秦昭神采飞扬着与周元巳碰了碰杯。
高台侍女将手中的录纸翻了一页,脸上的惊诧表情一闪即逝,继续宣告道:“秦家余款两千三百三十三两。”
两人的酒杯还未分开,秦昭和周元巳的神情同时滞住了。
四位公子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方王两位也一愣,眼睛同时一亮,反倒觉得有了些意思。
“周家余款...”侍女也觉得这念出来有些损害秦昭的面子,声音都轻了一些,“四万五千六百六十七两。”
“......”
周元巳的手一抖,啪地又与秦昭的酒杯碰撞了一下,场面霎时尴尬到了顶点。
他连忙干笑一声,仰头一饮而尽,当即屁股烧得坐也坐不住,脸色唰地就变了。
叫战必赢让着秦家挂头他让到哪儿去了?!多出这么多倍的余款,他这是替谁摆的谱?!
贴身随从看见自家少爷的臭脸,惊得连连挤眉弄眼:小的反复提醒过战必赢了!小的...小的也不知...
他脑子里哗啦啦的,突然一顿,呆愣住了。
周元巳也在这时想到了什么,目光像钉子一般盯到了一楼裴郁离的身上。
场间剩余七人,每个人都异常的显眼。
裴郁离迎过战必赢探究的目光,装作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道:“一不小心就赢了不少银子,莫怪莫怪。”
那可不。
战必赢逮着方王两家的挂头,维持着五成到七成的胜率,相对委婉地赢着钱。
裴郁离前几日还勉强藏拙,这两日开始逮着秦周方王、尤其是秦家的挂头,六亲不认,抓住谁就让谁输得底裤都不剩。
周元巳仔细一想,前日他派人去找这姓裴的挂头之前,姓裴的还没有做得太明显。
自从随从拿着三万两找了他,到今日为止,场中挂头锐减,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减少的人数更多,余款的差距昨夜还没有太分明,仅仅一日,就在今夜拉到了这样大!
这其中的分寸把握得好极了,至少打了周元巳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针对,绝对是针对!
姓裴的到底是跟秦昭有仇还是跟他有仇?这是要干什么?!
裴郁离的行为不仅仅是挑衅了周元巳,也挑衅了战必赢。
在这赌场上,当着战必赢这样一个顶尖赌手的面,竟然一直在肆意玩弄旁人。
说好听了叫不尊重游戏,说难听了就是不把战必赢放在眼里。
“现在还有五个人,你准备如何?”战必赢面色不虞,沉着声音问。
那五个秦家挂头围在一旁,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可裴郁离分毫也不避讳,答道:“说好了你敢保我就敢踢,现在到我踢人下场的时候了。”
“不如这样,”战必赢道,“你与我赌,若是我出局,你爱怎样就怎样。”
裴郁离从秦家挂头们的脸上扫视一圈,说:“不要,对赌玩腻了,咱们群赌吧。”
将战必赢踢下场不是不可能,但要付出的精力和时间都太多了,况且还要在这之后去对付其余的秦家挂头,麻烦。
但若是群赌的话,裴郁离只需要将那几个秦家挂头都解决掉。
最后剩在场上的,不管是他还是战必赢,他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有如此省力的方法,他才不去碰硬石头。
秦家剩余的挂头们明明各自都是对手,可却莫名地面面相觑了一阵,觉得他们离赢局很近,可又说不出的远。
他们原本积攒着的恐惧感在那一瞬间喷涌而出。
想到场中原本有那么多的人,出局的下场不是被推进海里,就是被关进下层仓库里。
这才两个月没到,最后的胜负便要揭晓了。
那回程的两个月做什么?
除了能拿关起来的挂头们取乐,还能做什么?
剩在最后的挂头们早在这细思极恐的恐惧中度过了多日,如今这份恐惧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全身,他们赢得热血沸腾,可也赢得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每一步赌的不是银子,而是自己的命。
“子夜了,”一个秦家挂头越想越怕,先抖着手说道,“歇息、歇息一夜,明日再赌。”
裴郁离向他瞥了一眼,丝毫也不体恤人地问道:“怕了?”
那挂头被戳中了心事,嘴唇也跟着抖,却还在辩驳:“怕、怕什么?赌了一整日,脑子不清醒而已!”
战必赢先斥道:“你就是案板上的鱼,脑子清醒也是一刀,不清醒也是一刀,还想自己挑日子吗!”
秦家挂头头皮一麻,语塞了片刻。
秦昭显然已经不高兴了,借着同随从说话的功夫不满道:“五个人就剩两千多两银子,要他们干什么吃的?直接轰下场倒还利落!”
随从表情为难,不敢说话。
秦昭继续道:“磨磨唧唧的不继续,在干什么?!”
四位主家都还在二楼观战,哪有允许挂头提前下场的道理。
高台侍女得了授意,赶紧说道:“赌局继续。”
秦家几个挂头双腿禁不住地抖了抖。
周元巳可算是体会到人生当中最艰难的时刻了,他如今坐在主位上,就坐在秦昭的身边,如坐针毡这四个字完全无法概括他的心情。
他只能舔着笑地故作镇定,哄着秦昭道:“越往后越精彩,局势还不一定呢。”
秦昭想着给自己顺顺气,便问:“既然都到赌局终了了,各家挂头手上的钱便也报出来,如何?”
他是想着自家五个挂头,周家只有两个。
但凡是这两个被自家挂头踹出去一个,余款局面就能逆转。
倒也还不是死局。
这样想着,秦昭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周元巳却更觉头疼,一时无措间,借着如厕的由头从座位上离开了。
“战必赢怎么回事?”周元巳脚步匆匆,“让他把那姓裴的弄出局!立刻!”
随从在旁边死死跟着,抹着汗道:“挂头们都在场上,小的、小的得不着空子去寻呀!少爷别急,战必赢想是心里有数!”
周元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在心里把裴郁离骂了个千遍万遍。
就在这时,高台侍女真的宣读起每位挂头手中的余款来了。
秦昭也是有毛病!余款就那么一点,还让人反复宣读,他不要脸不要紧,可把旁人给逼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周元巳心里翻江倒海,又骂回到战必赢的身上。
什么顶级赌手,连个场间局面都控制不住!草包!草包!!
高台侍女将秦家那五个挂头少得可怜的手头余款宣读了一遍,碾着周元巳砰砰直跳的心又念道:“周家一号挂头余款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二两;周家十九号挂头余款...三万一千九百八十五两。”
周元巳心里咯噔一声,气得简直要笑,终于寻回了理智道:“去!去找底下赌桌旁的那群纨绔,给秦家挂头保挂!”
随从胆战心惊的连连应了就要去。
周元巳又一把将他扯了回来,咬着牙道:“不行!这样更不行!”
局面已然这样了,若是此时买通了一楼赌桌旁的少爷去保挂,那岂不是更羞辱了秦昭?
现如今就是不上不下的局势,除了将希望寄托在战必赢身上,再无他法。周元巳气得脑袋冒烟,侧过身远远地剜了一眼裴郁离,只能转而回桌旁去。
他犹豫再三,坐回了下位。
秦昭只抬眼瞧他一下,却没有阻拦。
一楼舱口的寇翊本只看向裴郁离的方向,可架不住他五感灵敏眼观六路,二楼的动静还是全落到他的余光里。
寇翊平时惯好喝茶,几乎不饮酒。
可这时候他却拿起手边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眸子里含着隐隐兴奋的光。
周元巳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好不容易坐到秦公子的身边。
就这一次宣读结果的功夫,嘭地掉回了原地。
寇翊觉得痛快。
虽然这痛快中还夹杂着其他一些莫名的情绪,可这仍旧为他解了一丝气。
他又将视线移回到裴郁离的背影上,突然在心里信了那句话: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裴郁离与周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肯放着自己的大仇不报,而是用着这么久的时间和精力专门去气周元巳。
还能是为了什么?
寇翊又不由的有些高兴。
他莫名卑微地在想,自己在裴郁离的心中,或许真的有些分量。
或是还恩、或是愧疚、又或是别的什么。
即便是没有资格窥探最深处的秘密,但至少他在最靠近裴郁离心的位置。
寇翊抓酒壶的手逐渐收紧。
“我不问你同周家的过往,你也别问我过去的事,不好吗?”
他其实很想回答:不好。
若是裴郁离张口问了他周家的事,他心底里是愿意和盘托出的。
可难就难在,坦诚是相互的事,一厢情愿,又作得了什么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