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宵禁以后>第55章 

  云成醒来的时候是深夜, 赵宸贺守在床边。

  他靠着边棱发呆,睁眼望着窗外的夜,很久没有动一下。

  苦思与倦怠在他脸上留下很重的痕迹, 云成盯着他, 脑子里昏昏沉沉,全是大殿门外掉在脸上的那滴泪。

  他是真的爱我。

  云成想。

  他身在病榻,眼皮困倦的睁不开, 但在这一刻拥有了从未得到过的安全踏实的感觉。

  这是庆城和云卓然都给不了他的,哪怕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也得不到。

  只有赵宸贺能。

  赵宸贺站起身, 云成想要伸手去拉,但是手却不受控制。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可是喉咙干痛,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受到了严重的伤。

  他不再尝试说话, 眼睁睁地看着赵成贺站起身, 离开的床边。

  云成望着他的背影, 回想起大殿前意识抽离的前一刻, 赵宸贺慌张地抱着他,那时他想说些什么, 却没能说出口。

  他心里想, 如果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该多么遗憾。

  云成后知后觉开始害怕失去, 也怕错过和来不及。

  赵宸贺关上窗户, 又从门边接过每隔一个时辰送进来的药碗。

  他转身往回走,看到了云成睁开的眼睛。

  赵宸贺愣在当场。

  云成张了张嘴,静静地望着赵宸贺。

  两人对视的时间很长, 但是赵宸贺以为只有短短一瞬。

  他快走两步, 又担心惊扰到床上的人, 再落地时近乎无声。

  他端着药碗,另一手探了探云成额间的温度,又去握他的手。

  云成被那掌心烫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赵宸贺以为在做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成主动喝了药,比昏睡时乖。

  赵宸贺面色冷峻依旧,肩膀到后背拉出紧绷的线条在弯腰时若隐若现。

  云成攒着力气拉他的手,像是无声的安抚。

  赵宸贺张了张,嗓子已经哑了:“我差点死了。”

  云成轻轻捏他的手指。

  赵宸贺想甩开他的手,最后却同他十指相交。

  “我差点死了。”他又说了一遍,眼眶通红,“云成。”

  ·

  云成第二次醒来,已经是第三日晌午。

  宋太医坐在远一些的地方,正扒着药渣思考再加两味药进去。福有禄守在他身边听吩咐,眼角瞥见云成睁开眼,立刻兴奋地跑过来:“王爷,您醒啦!”

  这一声惊到了许多人,大家接二连三的涌进来,妙兰伏在床边掉眼泪。

  福有禄低声道:“妙兰听说您受了重伤,一定要进宫来见您,奴婢拦不下。”

  云成眨了眨眼,用迟钝的视线在内室循环一遭,没发现赵宸贺的身影。

  他张嘴要询问,喉咙却如之前一般刺痛发不出声音。

  他看向妙兰,妙兰用手绢沾了沾眼睛,挤出一丝笑意来:“西北事务繁多,一直送信催促,廷尉昨夜启程去西北了。”

  云成怔愣许久又眨了一下眼。

  妙兰继续小声说:“廷尉交代每隔三日要给他送一封信过去,汇报您的身体状况。”

  云成仓促间咳嗽起来。

  宋太医过来贴了一下他的额,又伸手给他搭脉。

  妙兰端起水来,宋太医挡了一下:“换成药。”

  妙兰将水放下,端起一旁温着的药碗,递到他嘴边给他润嗓子。

  “情况还好。”宋太医收回手说。他松了口气,但是面色并没有多么的喜悦,好似天生冷淡不会笑。

  云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宋太医眉间一拧,伸手抬他下颌。

  云成知道自己的处境,顺从地张开嘴。

  宋太医望着里头皱起眉:“有药能缓解,但是不能去根,今后说话上要多注意。”

  云成眨眨眼。

  宋太医低声宽慰:“此药凶险,能保住命就算幸运。慢慢养吧。”

  云成耳朵里听着他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他怀疑前夜是个梦,但又如此真实。

  他的心在深夜里赵宸贺漆黑发红的眼睛上徘徊不去。

  他不停地想到赵宸贺说的那句话,心脏不受他的掌控,每跳动之时都痛得浑身冷汗。

  心比喉咙更痛。

  他也快要死了。

  ·

  国丧未过,朝臣们一起上奏请太上皇重新亲政。

  六部与御史台大冬天的跪在门外不走,然而太上皇视若无睹,夜里仍旧睡得很安稳。

  他们跪了三天,心硬的堪比石头的太上皇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于是他们明白,太上皇重新执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六部的人逐渐退下,仅剩下以季择林为首的御史台仍旧等在殿外,退而求其次,希望太上皇能出面决定新帝的人选。

  大家心知肚明,可供选择的只有两位,年幼的太子和重伤的云成。

  云成受伤不易挪动,仍旧住在偏殿内。他让福有禄请季择林面谈,季择林没有犹豫就进了殿门。

  云成正在咳,见他进门,勉强停下来,端起汤药压了两口。

  桌边是空了的药碗,而他本人脸色苍白的倚靠在床头。

  季择林忍不住道:“王爷。”

  云成歉意地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拿起一旁的纸笔。

  “太尉陈阔买通近侍投毒皇上与南亲王,集结兵力造反,妄图推沈欢上位。”季择林说,“眼下最要紧的……”

  把投毒一事推到陈阔身上,不知道是谁定下来的。从面子上来讲,这确实维护住了皇家最后的脸面,不至于在史书上留下兄弟相残的一笔。

  福有禄把云成写完的纸拿去交给季择林,打断了他的话。季择林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季大人,请不要再推我当皇帝了,我做不来。

  季择林一愣,诧异地望着他:“皇上已经殡天,天下总要后继有人,必须要从皇家选,太子年幼,尚不知事。”

  云成想了想,低头继续写:我本无此意,现在又伤了身体,实在不是合适的人选。

  季择林看着他的字,眉间不松,反倒耸的更深。

  云成放下笔,朝他笑着点点头。

  “我想错了。”季择林连续几日跪在门外,额头上青灰明显,两鬓发丝糟乱。他顾不上整理自己,一心扑在朝廷上,怔怔地说,“王爷自庆城远道而归,先入户部把陈年旧账处理了一个遍。而后南下去往受灾严重的南三城。听一同前去的同僚们说,王爷经常半夜还在处理事情。从庆城回来后,自掏腰包平了户部一部分陈年旧账。我不得不揣测您的良苦用心。”

  云成微笑着看着他。

  季择林捏着手里寥寥几行字,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到了年关,朝廷死了一批人,被提拔了一批人。这样大的动作加深了我这种揣测。我以为王爷是想……”

  云成咳嗽两声,打断了他逐渐激动起来的谈话。

  他微微摇了摇头。

  季择林站直了些:“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爷志在千里。”

  云成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字。

  这次没用福有禄拿,季择林上前两步,弯腰去看他写的内容:

  朝廷沉疴顽疾,我一没有雄才大略,二没有力挽狂澜之心。季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皇兄殡天之前交给我的遗诏。我一并交给你,借此证明,我无私心,也无所求。

  他把枕头旁边的东西递给季择林,季择林双手接过,展开一看,脸色已经全然变了。

  上面正是天昌帝的亲笔,写明殡天之后由云成登基。

  季择林抖着手往下看,是玺印和落笔。

  天昌帝这一招实在是妙,他用遗诏获取云成信任,又对他痛下杀手,一旦云成也出了意外,天下自然还是会落在太子身上。

  但是云成运气不错,没死成。这遗诏就成了他的护身符。

  云成朝季择林点头示意,他坐了这半天,体力不济,额间发了一些细汗。

  福有禄上前来:“季大人,王爷该休息了,您先请回吧。”

  季择林愣着不动,手里的遗诏烫着他手心。

  宫人端进来药碗搁在桌上,要去收拾桌上的空碗。云成摆摆手,宫人垂手退了下去。

  他自顾端起药碗来喝,咽下去的很艰难。

  季择林仍旧站在原地。

  云成叹了口气,在纸上写:季大人一开始并非属意于我。咱们太子虽然年幼,好在心思单纯善良,白纸一张,不如寻得老师好好教,成就明君良臣的佳话。

  季择林被那药味熏的舌尖发苦:“是我想错了。”

  他望着云成:“一开始我以为你有所图,再不济也是左右幼帝的摄政王。阁老停灵的那天,你跟我说,让我缓缓图之,我有些疑惑,因为你的立场过于中立了。”

  “我真的错了。”他望着云成,眼中浮现懊悔。

  然而云成只是浅浅摇头。

  福有禄上前催促,季择林要说什么,被他笑着打断了:“大人不急,王爷刚刚好转,精神不济,您别急于这一时呀。”

  季择林顿了顿,门边传来响动,短短时间,宫人送进来第二碗药。

  云城朝他报以抱歉的目光,低眉小口喝着药汤。

  福有禄半推半就,把季择林请了出去。

  御史台仍旧守在门外,看季择林魂不守舍地出来,拥上去问情况。

  季择林松开手,遗诏被他们抢过去看,周遭立刻响起此起彼伏地抽气声。

  不等他们发表看法,季择林怔怔道:“他拒绝了。”

  所有人一齐看着他。

  季择林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

  乍暖还寒的京都即便无风无雪也总是阴沉沉的,像压着一口沉闷的浊气。

  周围的人拽着他,吵闹声叫人头痛。

  自天昌帝登基,懒政重税,国库亏空,流民万起。

  挑高的殿沿上新年刚摆上的崭新琉璃瓦。偶尔有鸽子在上头短暂的停留,又扑棱着翅膀飞走。

  季择林收回视线,转身跪在地上,豁然高声道:“臣以死柬,请南亲王为了天下和大业着想。恭请南亲王登基!”

  ·

  赵宸贺抵达西北时混乱一片,刚刚经历过厮杀的战场四下斑驳,地上的残肢和折断的武器收敛了一半,零零落落地丢在各处。

  赵宸贺在河边发现了蹲着发呆的宋礼明。

  “都在那边清点物资,”赵成贺在他身边站定,用脚踢了踢他的腿,“你怎么不去?”

  宋礼明见到他愣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才说:“我来洗脸。”

  他声音低,看上去情绪也不高。

  赵宸贺顿了顿:“那洗呀,等什么。”

  宋礼明梗了片刻,捧起水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京都现在怎么样?”宋礼明在稀里哗啦的水声中问。

  赵宸贺挑眉看着他。

  “别看我。”宋礼明蹲在地上仰着头看他,“京都消息跑得没有你的马快,西北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赵晨贺往后站了站,躲开从他身上滴滴答答掉下来的水。

  宋礼明说:“二月二祭祖,册立太子、皇上重病、宫门晚闭、禁卫军不在群龙无首,这么好的时机,肯定要发生大事的。”

  赵宸贺笑了一声才说:“皇上驾崩。明天消息就该到西北了。”

  宋礼明的肩膀挺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

  西北现在是交战期,消息一到,势必引起慌乱。

  两人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赵宸贺抬了抬下巴,示意宋礼明跟着自己走。

  宋礼明犹豫了一下,没动身,迟疑道:“离他们远点吧,物资也是他们的物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赵宸贺脚下一停:“有人欺负你了?”

  宋礼明沉默不语,赵宸贺又问:“还是有人背地里头嚼舌根叫你听见了。”

  宋礼明耷拉着眼不吭声。

  赵宸贺朝他勾了勾手指。宋礼明迟疑地凑上去。

  “挨骂还口,挨揍还手。”赵宸贺夹着他的脖子往前走,“大哥给你撑腰。”

  他们一路越过许多士兵,不少将领都停下动作看上一眼。碰到面熟的偶尔打上两声招呼,赵宸贺都一一笑着点头,别人根本无法从他的动作或是言语之间辨别喜怒。

  一直到了王老将军的帐外,门口守着大小刘。

  大刘看了一眼赵宸贺没吭声,等看到他身边跟着的宋礼明时,稍作滞留的神情十分耐人寻味。

  于是赵宸贺的表情也耐人寻味起来。

  “这仗谁打的前锋,收获不少啊。”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然后朝着帐篷抬下巴,“王将军在里头吗?”

  大刘迟疑了一下:“在呢,一会儿吧,他有事儿。”

  “什么事?”赵宸贺问。

  大刘张了张嘴,随即要出口的脏话被自己压了下去,硬邦邦道:“讨论战资分配。”

  赵宸贺看着他:“那我更得进去听一听了。毕竟我带着朝廷的禁卫军和兵部的一半人。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西北,眼下打赢了仗,有好东西不分给我点儿,这说不过去吧。”

  大刘瞪着他,手谨慎的放在了刀柄上:“打仗你又不在,打完了你回来捡现成的吃啊。”

  赵宸贺瞥了一眼他的手,没说话,宋礼明硬邦邦道:“他不在我在。昨夜我们死了两百多个人。你给补吗?”

  大刘朝着他嗤笑一声:“那是你们蠢,你指挥的不行,仗打得烂。自己干不了,现在来找我们的茬。”

  宋礼明气道:“冲锋的时候你们站中间,我们打头阵,撤退的时候又是你们先撤,我们断后。仗打完了分东西了,你们在那挑挑拣拣,没有我们的份儿。凭什么?!”

  “凭你是京都来的狗。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一个混吃混喝的文官,跑我们这儿,混吃混喝待两年,回去之后好升职往上爬!”

  “你,”宋礼明快气疯了,把袖子一撸就要动手,“老子在京都横着走,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大刘的声音更大,扯着嗓子:“草,你就是个靠爹的废……”

  “咚”一声响,赵宸贺按着大刘的头撞在门边支着木框上,打断了他的骂声。

  “干什么!”小刘急道。

  大刘头晕目眩地撑起身,还没睁开眼,紧接着又被按着后脑勺砸到了地上。

  大刘只来得及一声“草!”,半张脸都被按进了沙土里。

  赵宸贺按着他脑袋,好脾气的笑了一声:“吵架就吵架,怎么还骂上人了呢。我看你是没改。”

  宋礼明看赵宸贺的眼神好似看到了当初从天而降救自己的云成,闪着崇拜的光芒。

  不等他上手,帐篷哗啦一掀,王老将军从里头跨了出来。

  他绷着一张脸巡视现场,最后将视线定在赵宸贺身上。

  赵宸贺无奈的耸耸肩,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小刘从他手里去抢人,赵宸贺也不执拗,松开手后还拍了拍手里的土。

  “都是一家人,吵什么架嘛。”他看着气急败坏的大刘,“我弟弟年轻不懂事,吃了亏只知道偷偷哭。我不一样,我最喜欢看别人哭,尤其嘴欠的人。”

  大刘要往上冲,被小刘死死拽住了。

  赵宸贺转过脸,对着王将军道:“王老,这事都有错。要罚一起罚,要打一起打,我没二话。”

  王将军视线锐利,死死盯着他。

  “气性别这么大嘛。”赵宸贺还笑,哼了一声道:“京都一手的消息要不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