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兔儿爷>第43章 第 43 章

  生颐再推门进到桂川,只有满目破败。孩子们还在无精打采地练着功,他们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他们再也没机会上台了。生颐把琴茶的戏服头面都收好,整整齐齐摆在了柜子里,柜子上还有那几只兔儿爷,落了灰,生颐擦了擦,又摆好了。他走出门,几个伙计围上来,问道:“少爷,班主他怎么样了?”生颐摇了摇头,掏出一个布包裹来,里面是一兜子的银元。生颐把这些分给大家:“守安没了,琴茶也回不来了,桂川就算散了,大家自己多保重....”天气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点儿阳光。

  孩子们都哭了起来,几个老伙计的眼睛也红了。从清朝传下来的桂川,琴茶和守安那么拼命守护的桂川,最终在民国二十九年彻底结束了...

  桂川贴上了大大的封条....

  琴茶每次在院子里都能听到有人叫他“兔儿”是生颐的声音!他欣喜地回过头去,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围墙。

  过去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惦记着呢?

  琴茶看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之前随意披散的头发被一郎找人盘了起来,插了很多精美的发簪,他穿着和服,有时是深绿,有时是浅绿,不是他喜欢的颜色,但是一郎喜欢让他这样穿,他便也接受了。他还不习惯踩木屐,小腿和脚因为常年不受光照而异常的白。

  一郎会给他买玫瑰饼和绿豆糕,是他喜欢的甜食,是他以前和生颐常去的那家,在北平很有名。但是一郎还会每顿做鱼片汤,喂着琴茶一口口喝完,琴茶提过很多次了,他不喜欢喝鱼片汤,可是每次一郎都装作听不到,依旧会给他做。琴茶也由着他来了。

  再也没有人叫他琴茶,没有人叫他师哥,没有人叫他班主了。一郎的手下都用日语叫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想知道,称呼而已,无所谓的。

  他穿上和服,安安静静地站在一郎身边,不发脾气,永远带着恬静的微笑。“你真好看!”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拖着鼻涕,拿着一根小树杈,拽着琴茶华丽的衣摆。

  琴茶朝他笑了笑,向以前一样,想从兜里摸出糖给孩子 ,可是手垂下去,笑容却僵住了,他的和服没有口袋,他也太久没有遇到小孩子了,准备糖的习惯已经没有了。

  北平沦陷,孩子太多病死的,饿死的,走在街上越来越少。再后来,连小孩子都知道他是汉奸了,也不再去向他要糖了。

  现在他不是琴茶,不是汉奸了,他可能只是个不知道姓名的,很好看的日本人罢了。

  他蹲下身子,掏出手帕想帮那孩子擤一把鼻涕。却听到远处一个妇女尖叫了一声,琴茶一抬头,下一秒就被这个妇女推了个趔趄,她一转身把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一郎一把扶住险些摔倒的琴茶,发了怒,一挥手,后面的手下立马用枪对准了那个妇女。

  “不要!一郎君!”琴茶拦住他,和那个妇女对视了一眼,那个妇女一愣,似乎认出了他,眼里充满了厌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快步走了。

  哪里是被生颐抛弃了呢,自己是被北平抛弃了。琴茶自嘲地一笑,朝那个小孩挥了挥手。

  早该清醒过来了,北平沦陷,桂川也垮了,自己一直活在戏里,活不真切,现在呢,该清醒了吧?难道这样就算是活得清醒,活出了戏里?他看着自己浅绿的和服,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这就是现实了吗?

  生颐让他长了教训,戏子出身,下九流的东西,不要想着名声鹊起,青云直上了,混的再好也只是权贵的玩具。就像生颐,不是折磨完自己就把自己丢出门了吗?如果不是一郎,自己恐怕就死了。

  他低下了头,抛去了所有的狂妄和骄傲。不再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发脾气耍性子,他用暧昧低垂的眉眼,轻柔妩媚的语气讨好着一郎,乖巧的依偎在一郎身边,他害怕有一天一郎也会想生颐一样,随随便便就把他丢弃了。连同他二十多年的感情一并丢掉。

  “琴茶!”这次是吴天娇的声音。

  怎么,连吴天娇都出现在幻觉里了吗?琴茶笑了笑,想要回屋里去。

  “琴茶!”

  真真切切。

  琴茶愕然回头,看到吴天娇站在门口,满脸都是泪痕,琴茶想到生颐,生出一股怨气来,又想到最后吴天娇那么保护他,又生出一种感激来。复杂的心情交错了许久,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着和服的琴茶和满脸是泪的吴天娇无言的相望着。

  吴天娇险些没有认出琴茶来,他的脸上带了淡淡的粉,原本就白,现在更加苍白。他披散的头发精巧地盘了起来,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锁骨。和服给他褪去了几分盛气凌人,多了几分婀娜妩媚。

  “嫂子...”琴茶终于开口,苦涩的声音蠕动在唇间。他的嗓子大不如以前了。

  “琴茶!”吴天娇一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琴茶!生颐让人抓走了!”

  “什么?”琴茶浑身一震“让谁抓走了?”

  “日本人!他去人家的部队了!”

  “他去哪里干什么?!”琴茶如晴天霹雳。

  吴天娇哭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能说什么呢?说生颐听了自己随口说的建功立业,掌管北平,就没日没夜的研究那些图纸和文件,生颐心急,今天早晨就孤身一人打进去....结果中午传来了他被抓的消息。

  “你救救他吧!”吴天娇的妆都花了,眼睛肿得厉害“琴茶,你有办法。”

  琴茶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如果自己是个像吴天娇一样的,真正的女人,也会为了心上人的安危而焦虑哭泣....他确定吴天娇是当真爱生颐的。琴茶莫名地放下心来。

  吴天娇看琴茶没有反应,以为他不愿意,便苦苦哀求道:“琴茶,算我求你了,以前的事情是生颐不对,我替他向你道歉。你无论如何也得救救他,成吗?日本人....”吴天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下去了:“日本人都是豺狼虎豹....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救他,他在里面恐怕要....要....”

  吴天娇说不下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红的要滴出血。

  “好”琴茶答应下来:“嫂子,他去了哪里,你带我去。”

  琴茶跟在吴天娇后面,穿着木屐,走的有点笨拙,自从来一郎这里,他很少有走的这么快过两个人拦了一辆车,车夫把他们送到了后城门的山脚下,那个部队就驻扎在山里。

  吴天娇走在前面,琴茶跟在身后,一路上两个人内心都思绪混乱,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吴天娇突然“哎呦”一声,接着痛苦地弯下腰去,紧紧抓住脚踝。

  “嫂子,你怎么了?”琴茶赶紧赶过去,想要拉起吴天娇。

  “慢点...我的脚,我的脚扭了...”吴天娇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琴茶弯下腰查看吴天娇的伤势,吴天娇脚扭的厉害,脚踝肿得像个馒头,看来是一步也走不了。

  “琴茶”吴天娇喘着气吩咐:“我怕是走不了路了,你自己上去,往前直走应该就是了。你把我放到这儿,一会儿给生颐说一声,叫他来接我。”

  “那怎么行,这里荒山野岭的,我把你丢在这里多危险!”

  “没事,你不要管我,快去救生颐,晚了他就危险了!”

  “嫂子!”琴茶弯下身子:“我背你”

  “啊,不行,你背不动我,你这么瘦...”

  “快上来吧,你不是要急着救...救他吗?”琴茶不愿意再提那个名字。

  吴天娇犹豫着,慢慢地爬上了琴茶的背,琴茶那么瘦,就像一把骨头,吴天娇怕自己稍一用力琴茶就散架了。

  走了两步,有些不稳,琴茶扶着树停了停,吴天娇说:“我下来吧,你不好走。”

  “没事,”琴茶摆了摆手,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地下,笑道:“这鞋穿着还不太习惯,没事,我脱了我们就能快点走。”

  吴天娇看着琴茶又瘦又白的脚踩在地下,眼泪又涌了出来,滴在琴茶的和服上,晕染一个深色的小圆点儿。

  吴天娇吸了吸鼻子,突然说:“琴茶,你好香呢。”

  琴茶也笑了:“嫂子,你也是。”

  多久之前两个人有过的对话,现在又说出口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了。

  什么恨和妒,都随着时光无影无踪了。

  吴天娇又开口,试探着问:“一郎他,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

  吴天娇又难过起来,觉得品茶像极了她的亲妹妹,或者亲弟弟,被迫寄人篱下,她一想到就觉得整颗心都如同被锐器敲击般的痛。

  “一郎他.....对我很好,给我买吃的,穿的,平时经常带我去玩,也不发脾气。但是他好像很喜欢绿色,你看,总给我穿绿色的衣服,他喜欢一个茶香的香芬,总是用,对了,他还喜欢鱼片汤...我也没有和他吵,算了,就互相包容吧,毕竟也...”

  吴天娇哽咽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就给他说,想吃什么也告诉他...”

  “他很会讨我喜欢呢,知道我喜欢丝绸的扇子,买了很多把,都是我喜欢的花纹...”

  吴天娇没有说话,想到了那次生颐挑了一下午的扇子,第二天做贼似的送到一郎家里。

  两个人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走到,琴茶的脚磨破了,血混着泥沾满了脚底。

  那是个灰色的小平房,之前应该是工厂什么的改建过来,门口有人把守着。

  因为琴茶穿着和服,一副歌舞伎的打扮,把守的兵不知道他是那个军官的情人,不太敢对他怎样,只是挥了挥枪示意他往后。

  琴茶犯了难,他不会日语,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交流,当时一着急就跟着来了,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

  他依稀地想起那些人叫一郎的语调,那几个发音他记得。

  他开口,报出了一郎的名字。

  那几个人一愣,脸上显出诧异的表情,他们走上来和琴茶说了几句什么,琴茶没有听懂。

  那几个人看他没有反应,边走了进去,过了一会,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出来了,他常来找一郎,是一郎的手下,琴茶记得。

  他用蹩脚的中国话问道:“你来找谁?”

  琴茶连忙说:“我找洪生颐!就是今天被你们抓了的那个!”

  那人显出疑惑的神色,问道:“一郎让你来的?”

  琴茶顾不得那么多,只是点了点头。那个人半信半疑,但想到一郎和琴茶的关系,他还是没敢怀疑,说道:“我这就叫他们去放人。”

  没多久,生颐从那个黑屋子里走出来了,吴天娇喊了一声:“生颐!”便拖着扭伤的腿冲了过去。

  琴茶只偷偷用眼角瞥了一眼生颐,便转身快步走了。

  “你怎么来了?”生颐怜惜地捧过吴天娇的脸,帮她把眼泪擦干:“哭什么,眼睛都肿了。”

  “还不是担心你!”吴天娇娇嗔地打了生颐一下:“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们没对你怎样吧?”

  “没有,你呢,你还好吧。”

  “嗯,琴茶一路和我来的。哎,琴茶....”吴天娇说到这向四周看去,琴茶已经在往山下走了,只剩一点淡绿色的身影。

  “那是琴茶?”生颐也看到了,琴茶的发饰明晃晃的,很耀眼。

  “对。”吴天娇也看过去,琴茶的脚印在地下拖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生颐看着琴茶穿着和服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琴茶离自己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