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兔儿爷>第18章 第 18 章

  局势不见好转,琴茶只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伙计低声说“班主,煤用光了....”琴茶转头问他“没有钱了吗?”那人点点头“日本人听戏不给钱,这么长时间了,哪还有钱呢。”

  “跟我来”琴茶挥手示意伙计跟他来,伙计紧随身后,走进了他的卧室。

  琴茶推开一个巨大的红木衣柜,上门雕刻着一簇簇桃花,有点老旧了,琴茶的师父生前就用它。

  里面一件件衣服,挂的整整齐齐,都是生颐送他的,中山装,西装,长袍,马褂,皮袄,都是极为精致的做工和顶好的料子。琴茶随意取了几件,递给伙计“拿到典当铺当了吧,洪少爷送的,应该值不少钱。”

  琴茶说道洪少爷的时候心还是剧烈的疼了一下,他没法骗自己,自己还是很想他,想到不可忍耐。看哪里,哪里都是生颐留下的痕迹,睁眼闭眼都是他的身影。他自欺欺人地想,就把他送的一切都送出去吧,少了一点,自己对他的思念也就少一点,什么都没了,自己也就可以不去想念他了,就能彻底把他忘了。

  他又有些怄气地想,生颐一走好几年,这些日子他有想过自己吗自己又何苦为了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这….”伙计看着手里的衣服,洪少爷给琴茶的东西,琴茶向来都无比珍惜,这一次,他怕班主只是一时冲动,他小心地捧着那几件衣服,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拿走吧。“琴茶果断地说,等伙计走了,他拉开柜子,里面只有几十块现洋和一些铜板,他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这种处境又无人诉说,他越来越觉得在战乱中维持一个戏班子的生存,还要安抚人心,实在是一桩大难事。

  旁晚琴茶正在看孩子们练功,李书扬鬼鬼祟祟从门后溜出来,对琴茶眨了眨眼,叫道“琴茶哥哥!”“怎么?”看着李书扬别别扭扭躲在门口,他觉得有点好笑。

  “你出来,出来一下!”李书扬朝琴茶点头,示意他过来。

  琴茶疑惑地走过去,满脸不解。

  “呐,给你“等琴茶出了门,李书扬突然从身后伸过手来,手里是一个布包裹,琴茶打开,里面是熟悉的那几件衣服。”怎么在你手里?”琴茶疑惑地问。李书扬得意地一笑“当然是我帮你赎回来了啊!怎么还卖起衣服了?这么新这么好看,听说你舍不得了,是生颐大哥送你的吧?”

  喜悦涌上心头,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快乐。他卖掉衣服的不舍,怄气,不甘,无奈,李书扬居然明白!

  他朝李书扬笑了笑:“多少钱赎回来的?我给你。”李书扬也笑了:“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谈钱。”

  十几年前生颐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守安把他当朋友,一郎把他当朋友,除此之外,他没想到李书扬也愿意把他当朋友。

  他伸手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抱了抱。这是个好时机,李书扬在那一刻把手迅速地伸进口袋里,触碰到刀刃的时刻,琴茶突然开了口“书扬,谢谢你....”

  李书扬感受到琴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轻又柔,他想起了第一次看到琴茶,是昏迷在街上的时候,琴茶冷静又焦灼的脸。

  他的手放开匕首,换为在琴茶背上拍了拍“好了,你放起来吧。”

  看着琴茶远去的背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不是说想杀了琴茶吗,现在怎么又,假戏真做,真话又闹着谎言,真真假假的事,李书扬最不清楚。

  入夜,李书扬从屋里走出来,看着琴茶在院子里练功。

  “怎么?”琴茶见他来了,停下动作,问道“怎么了?找我有事?”

  “没事,陪陪你而已,你练你的,不用管我”守安说罢,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琴茶笑了一下,说“你手里拿的什么?”“你的皮袍,是那件狐狸皮的”“你拿我衣服做什么?”“怕你一会儿冷”琴茶又问“那另一只手呢”“茶壶,我怕你渴,哦对,还有这个,点心,怕你饿”琴茶看他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你干嘛搞这么复杂?我就在院里练一会而已,整的像我要逃荒一样”李书扬摆摆手,“我带都带来了,你不用管,练你的就行了”琴茶笑了笑,继续唱起来。

  李书扬看着他在月色下的身影,皎洁,明澈,干净。他有时也怀疑自己想要杀死琴茶的想法究竟是不是对的。但是他想到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想到日本人的残暴冷血,又觉得琴茶这种人十恶不赦。

  他的手伸进口袋里,匕首冰凉,让他足够清醒。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琴茶的声音很轻柔,但是很有力,一幅天生唱戏的好嗓子。李书扬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天赋,就是别人付出再多也抵不上的才能。

  “你唱的什么?挺好听的。”虽然李书扬不懂戏,但还是好奇这是什么曲子。

  “《贵妃醉酒》啊,怎么?以前听过?”

  “没有,这是第一次听。”

  琴茶嘴角勾起一抹笑“那就可以了,以后不用去听别人唱的了。至少北平里唱戏的,还没有比得过我的。”

  李书扬也笑了。和琴茶外表不符的,是他那份自信和狂妄。不过他说的也倒是真的。

  “我不喜欢听戏,也没怎么听过。”李书扬如实说。

  “没事,听不懂戏的人我见过不少。”琴茶不知怎的,又想起生颐了,他听自己唱了十几年的戏,不还是不懂吗?

  一郎,一郎恐怕也不太懂戏',一郎的中文也不算很好。

  守安是懂戏的,但是懂多少,琴茶也不清楚。

  “那你喜欢干什么?”

  李书扬来了兴致“哎,我会折纸,我娘教我的!”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就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喏”李书扬给琴茶扔过去,蝴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琴茶一瞬间甚至怀疑蝴蝶的背后会不会真的长出一对儿白色的翅膀。

  琴茶伸手一把接住“看不出来啊,手挺巧的。”

  李书扬得意地一笑“那当然!”转而又说到“嗯你还是继续练你的吧,我不打扰你了。”说罢,就安安静静坐在石凳子上,撑着头看着琴茶。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原来诗词里的场景,都是真的。

  夜已经深了,李书扬看着琴茶变幻的身姿,过了一会儿就困了。

  琴茶看到李书扬哈欠连天,停下动作走过去,把衣服披到李书扬身上“回屋睡觉吧。”

  “不用不用”李书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好的陪你,嗯,我也不太困”说着,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琴茶。

  琴茶有点无奈,曾经的生颐也是这样,陪他听一遍又一遍乏味的唱词,在雾蒙蒙的早晨或者月明星稀的夜。

  “走吧,回屋里。”琴茶拉起李书扬,顺手勾过他的肩,两个人就像亲兄弟般亲密的走回去。

  有的时候感情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需要轰轰烈烈生离死别,往往平淡如水而又细致入微,漫长又细腻的度过每一个日子。

  战事越激烈,琴茶的心就越不安。他有时候自欺欺人地想,凭生颐之前的为人处世,不至于有太糟糕的下场,有时候却又不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觉得子弹真的是不长眼睛的。所有的担忧就像碎弹片,揉碎插进琴茶相思的心里。

  报纸上的新闻一天一个说法,日本人也举棋不定。琴茶有时来不及高兴就接到坏消息,有时刚知道领土被割让,新闻却又说某地打了胜仗。他现在明白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早知道,早知道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生颐走,或者,或者直接随生颐一同走,无论怎样,都要比现在好受!

  琴茶每天被这种梦魇纠缠。醒来是一座空空的城,空空的城里是空空的院子,空空的院子里是行尸走肉般的人。桂川,曾经承载了他们无数的回忆的地方,一砖一瓦,都刻满了对生颐相思的话。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等下去,等十年,二十年,等一辈子,等来的是不是只有一抔黄土。

  李书扬看琴茶在院里踱步,也跟了上去。他说不清自己对琴茶是什么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对琴茶恨意减没减少。他有点欣赏琴茶,欣赏他的涵养,欣赏他的能说会道,但又厌恶他,厌恶他卖国。

  琴茶看到李书扬来,有点高兴,他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守安不行,太冲动,易怒,思想简单。李书扬是读书人,有文化,心思细腻,但他还是个孩子,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他把琴茶的猫抱在怀里,感受它暖暖的肚皮温着他的手臂。他去逗笼子里的鸟,看他们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用尖尖的嘴啄他的手指。

  “怎么来了?”琴茶还是强装镇定地问。

  “来找你玩儿,不欢迎?”李书扬走起路很轻快,满身都是少年的朝气。

  琴茶很乐意他能来,在这种极度压抑的氛围里,在被恐惧笼罩的老城里,确实需要找个人一起熬过。

  “喏”李书扬伸出手,修长的指间夹着一个彩色的风车,正随着风哗啦啦地转着。

  琴茶接过来,吹了口气,风车转的更快了,他又伸出手指,把它轻轻止住。

  两个人并排坐在院子里,今天天很高,很清澈,淡蓝色的天空,有点儿泛白,像一块不知被洗了多少次的布,只有孤单的几只鸟飞过。

  李书扬犹豫着,他把匕首攥的很紧,紧到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现在是个好时机,他只需要把刀刺到旁边这男人的喉咙里,就算是为父母报仇,为国家除去了一个汉奸。

  他正要拔出匕首,琴茶却突然转身,把风车递到了他的嘴边“你吹一下试试。”李书扬紧张地把匕首塞回去,不小心划到手指,一阵干涩的痛。

  他吹了一口气,风车又轻轻转起来。

  “人有时候很像风车,一直在忙碌的打转,最后才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琴茶说。

  李书扬不说话了,他顺着风车的空隙看到琴茶的侧脸,琴茶就那么淡漠地笑着,不是快乐,而且看透一切的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