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兔儿爷>第13章 第 13 章

  令桂川不可思议的是,没几天那个日本人居然又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着几个小篮子。

  那个日本人深深鞠了一躬。把琴茶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个日本人愧疚地笑笑,说道“琴老板,我是来道歉的。”琴茶还是茫然地看着他,他又说道“琴老板,我可以进去吗?”

  琴茶没法说“好“也没法说“不”,他看着那个日本人,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深不可测的深渊,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几年前的生颐,带着几个仆人,提着他最爱的点心和水果,笑眯眯站在门口,说“兔儿,我进来了。”

  琴茶侧了侧身,让那个日本人进来,身后的两个日本女人很懂礼貌,把篮子恭恭敬敬放到院子的石桌上,便出去了。

  桂川的院子里空荡荡,只剩下那个日本人和琴茶两个人干站着,气氛有点尴尬。还是那个日本人开了口,他再一次鞠躬道“琴老板,上次实在对不起。”

  琴茶也确实觉得日本人对不起他们,可他禁不住日本人接二连三鞠躬,只好摆摆手“没事,没事。”

  “这点薄礼是给孩子们的,那天我们的士兵不懂规矩,吓坏了孩子们,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知道孩子们喜欢吃什么,这是日本的一些糕点,希望他们喜欢吧。”

  这让琴茶的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他很感动这个日本人能惦记着孩子们。就像他小时候,渴望被人惦记,但事实上也只有生颐在乎他了。

  而且孩子们确实需要一些点心了。

  现在的北平由日本人掌管,他们让桂川几点开门桂川就得几点开门,他们说几点休息,桂川就必须在那个时候休息。几天下来,孩子们都累得吃不消。

  桂川的点心也早让孩子们吃完了,守安上街买过,好几家关了门,剩余的很多都让日本人管了,他也没办法。

  日本人来听戏是不给钱的,琴茶和徒弟们毫无收获的,一天天为了活命的唱下去。别说点心了,连一顿半饥不饱的饭都成了问题。

  他的态度软了下来,勉强露出点笑意来。

  “我叫高石一郎”那人又开始鞠躬“请叫我一郎就好了。”

  琴茶赶忙拉住他,生怕他再这么没完没了地鞠下去。

  “琴茶”他也自我介绍到。

  那个日本人转头看向他,眼里汹涌的深情铺天盖地地扑向琴茶,他说“琴老板,我知道的,你的戏我常听的。”

  这句话一下就勾起了琴茶的兴趣,他喜欢别人夸赞戏,夸赞他的戏,他抿了下嘴,忍不住想笑。

  一郎以为琴茶是在嘲笑他,他连忙正了正身子,说道“琴老板,不要取笑,我真的有很认真听你的戏。”说罢,他也哼哼唧唧地唱起来“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琴茶眯着眼睛听他唱了一会,他的语调很怪,中文也很别扭,但是人家也不是专门唱戏的啊,琴茶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听一郎唱完了,点点头。

  “怎么样?”一郎有点兴奋地问道。

  琴茶怕他再鞠躬,只能点点头,勉强道“挺,挺好的。”

  一郎完全无视了琴茶勉强的语气,兴奋地像个孩子“真的吗?琴老板,你是在夸我太好了,我一直喜欢唱戏,尤其喜欢你的戏,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琴茶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太像了,他兴奋起来像生颐一样,都是小孩子。

  小时候有次生颐去学了画画,学了几天后郑重其事地把一卷画交到琴茶手里,“这是什么?”琴茶嘴角扭曲地看着那副面目全非的作品。

  “这是我画的,我们以后的生活,以后就买一个这样的院子吧,种些你喜欢的花,像这种。”

  琴茶思索了一会问道“这个….太阳为什么会在水里啊?“

  生颐凑过来缓缓说“这是太阳吗?这是金鱼。“

  琴茶语重心长地说“其实生颐,我觉得你不是…特别适合画画。“

  生颐脸色一变“不要算了,给我。”

  “要要要,怎么不要。”琴茶连忙护在怀里

  “拿来!”生颐没好气地伸手要夺回来,没想到琴茶反应更快“不给不给!”

  “不是不喜欢吗!”

  “我哪里说不喜欢了?….哎,你生什么气嘛!”琴茶一头雾水,自己就是说句实话生颐居然还生气了。

  “不要你管,给我!”

  “不给,就不给!”

  生颐无奈了“那你拿着吧。”

  琴茶凑上去“哎,你干嘛生气啊!”

  生颐别过头去“画的不好也是我费了很大力气想要送给你的,你夸一下我有那么难吗?”

  琴茶被逗得哭笑不得“好好好,你画的最好了,不生气了,好吧?”

  好几个月后忽然提到这件事,生颐说“我才发现我那幅画是真的丑,你当时不夸我我还不高兴。”

  琴茶微微一笑,只是生颐不知道那幅画现在还完好的保留在琴茶的抽屉里。

  那个***又昏睡了几天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看到几个伙计帮他擦汗,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琴茶正好端着药走了进来,看到这场景赶忙问道。

  那人一看琴茶,带着哭腔激动起来“小兄弟,是我害了你们!”原来那天日本人来的时候,他被吵醒了,看到日本人冲进来,他想掏枪和他们拼命,但是身体实在太虚,情绪又激动,一下子又昏了过去,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自己肯定害了他们,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琴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当然,把认识一郎的那段忽略了,他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还是不要让他徒增烦恼好了。

  那人听完,先长吁了一口气,转而说道“不行,鬼子已经怀疑你们了,我必须早点走了,这次你们逃过这一劫,下次兴许就没有这么巧的运气了。”

  说罢,他掀了被子就要走。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按回去“不会的,不会的,日本人刚走,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你尽管放心住着,你要是这么走了,大家还是不放心.。”那人坳不过他们,只好又乖乖躺下。

  琴茶一观察才发现,一郎真是天天都来。琴茶反感日本人霸占着桂川,但他不反感一郎。一郎没有其他日本人的霸道和蛮横,他永远规规矩矩买票,规规矩矩听戏,从不在台下喧哗吵闹,而是用一种温柔而热烈的眼神注视着琴茶,琴茶能从那眼神中感受到他对戏的热爱。

  一郎从不空手而来,他身后的几个日本女人总是提着小篮子,里面是精致的糕点和水果,每次一看到他来,桂川的孩子都会在心里小小的欢腾一下。

  琴茶的心里也有什么一点一点暖起来。一郎像极了生颐,他想到以前,生颐也是这样,每次来看他都带很对很多东西,让桂川永远都那么光鲜丰富。

  可现在….生颐,好久不见,我居然要看着别人的身影来回忆你当年的样子,来安慰自己内心对你绵绵不绝的思念。

  这天琴茶还没起床就听到了屋外的伙计窃窃私语,“南京沦陷,国都都没了,这仗啊,够呛。”

  琴茶闭紧了眼睛,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他非常想忘记一切再睡过去,可是他睡不着,眉头皱得很紧,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

  国都没了,生颐,你还能回来吗?

  他不敢往下想,可是这消息就像心上的一根刺,碰不碰都疼。

  “醒了?”琴茶只是微小的动作,守安却注意到了,他拿了一件皮袄“披上衣服再起来吧,屋里冷得很。”

  琴茶看了一眼,这件皮袄是生颐买的,料子很暖很软,但是很轻便。

  想到这,他的心又疼了。

  琴茶注意到屋里生着火,把整个房子照的温暖又亮堂,守安的衣服却湿了一小片,手也通红。

  “你早晨出去砍柴了?”琴茶问。

  “怕你冷。”

  “我没事,以后不要这样了。”

  守安不说话了,只是把烧好的热水倒进盆里,琴茶笑了笑“真的,你不用这么照顾我,小伙子家的,非要整的自己像个丫鬟。”守安也被逗笑了“我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我不想生颐哥那么优秀,也不像那个一郎…我”

  “你不用像他们一样”琴茶温柔地说“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你也是我最疼爱的师弟.”

  这天北平实在冷得厉害,风像个人老珠黄的老女支女,轻车熟路地从人的领口袖口伸出手去,贪婪地夺取着人体最后的温度。

  琴茶推开院子门 ,正要开口,“咣当”一声,守安立马条件反射似的把琴茶紧紧护在自己怀里。

  又是一声闷响,是什么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琴茶赶忙伸手护住守安的头,他感觉袖子凉了一下“什么东西?”他喊道“雪…是树上的雪…”守安喘着粗气的声音从怀里传来,下了大雪的北平格外的静,四处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两个人静下来。守安最先忍不住,挣开琴茶的怀抱“噗“地笑了,琴茶看着满身是雪的守安,也笑了起来。

  亡国的严肃气氛无时无刻不感染着每一个人,大家都被压抑太久,活在敌人的管束之下,每天都胆战心惊,他们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一瞬间嘴角竟然有点僵硬。

  守安揉了一大团雪向琴茶扔过去,琴茶也瞬间满脸是雪,小雪花细细的挂在他的眉毛和鼻梁上。琴茶狼狈地抹了把脸,也不甘示弱地扬了把雪过去。

  北平天寒地冻,两个人却在桂川门口笑得直不起腰,苦难总是在持续,守安却总能陪他在苦涩中找出一点甜来。

  一郎从榻榻米上起来,穿着浴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白雪笼罩这座肃穆的老城。

  银装素裹,山田,我又想起你了。

  第一次和山田见面,就是在这么一个大雪的夜,那次是和和几个战友一起去一家酒馆,当时山田就在里面表演,他长得很美,眼神是及其妩媚的,一郎一眼就注意到了。

  一郎虽然有心动的感觉,但还是克制住了,一个军统,一个歌舞伎,能有什么结果呢?不如早些忘了,有缘再会。

  他这么想着,走出酒馆,没走几步,后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您的围巾落下了”

  一郎回头,看到那个歌舞伎站在自己身后,穿着薄薄的演出服,裸露的皮肤是那样白。月光如水,洒在他的身上。他修长的手臂捧着自己的围巾,此时他的眼神不再妩媚,而是清纯里混合着一丝娇羞。

  “谢谢”一郎对他说。他不敢多看这美人儿,多看一眼自己一定会被迷住。

  他走得很慌乱,心里也乱,在洁白的雪地上踩下一连串不规整的脚印,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了,但他愣住----他身后的不远处,那个歌舞伎还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一时间他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感吞噬,后来他学到一个词去形容当时的感觉,那就是“一眼万年”

  他朝那个人喊道“回去吧,明天我一定再来看你表演。”

  他不知道那人听见没有,只记得那人似乎是笑了一笑,回到屋里去了。

  第二天因为公事繁忙一郎没有去,第三天也是,后来山田给他说,那几天他一直在盼他来,日思夜想地盼,盼到哭出来。

  现在呢,山田,我现在好恨当时总是食言的我,没有多陪陪你。

  山田,不要怕,战争结束了,我带你走,带你回我们的家。

  一郎缓缓闭上眼睛,他脑海中的琴茶和一郎的身影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