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跑路江湖>第44章 重与轻

  “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今晚月亮这么大,感觉不是个适合作恶的夜晚,你说呢?”章山外,伏渊扫了眼身后严阵以待的队伍,背着手挤到邱小八身边,开始不务正业地闲聊。

  邱小八正拈着根火看地图,没功夫搭理伏渊,但还是轻飘飘地回了句:“什么作恶,这可是你难得的一次替天行道,好好珍惜。”

  见对方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终结了,伏渊顿感百无聊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坐在开帘轿子里闭目养神的王君昱,眸眼凝成一线,有些郁郁不乐地质问道:“你白天……和少堂主在房间干什么了?”

  “没干嘛啊,说说话而已……”邱小八收起地图,有些莫名其妙,一偏头就对上伏渊认真的神情,不禁愣了愣,语带怀疑,“你……伏渊,你难不成在吃醋?”

  伏渊冷哼了一声,默认了。

  邱小八觉得有些好笑:“我看你是心智一夜年轻了十年,不仅会吃醋,还会挑时候,你自己疏导,我可没空闲哄你。”

  伏渊也不恼,只是一巴掌贴到邱小八腰上,暧昧地拍了拍,凑到人耳边故作委屈:“床上还喊夫君,下了床就直接喊名字,左护法如此绝情,真是伤透了为夫的心。”

  “你……”

  经伏渊靠近的气息一扰,旖旎画面瞬间浮上头,邱小八耳朵烧得通红,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地短促道:“滚!”

  王君昱坐在轿子里,手撑着脑袋,稍稍睁开眼,看见不远处两人不知在交头接耳什么,招呼旁边的护卫,疑惑问:“那两人在干嘛呢?”

  护卫抓着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犹豫道:“应……应是在商讨战术之类的吧。”

  王君昱“哦”了一声,摸着下巴,盯着二人的背影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突然一顿一顿地干笑了起来,眼中泛过一线精光,自言自语道:“伏渊,好家伙……”

  不久后,已是戊时三刻。

  月光明亮,风声蹽戾。穿着夜行衣的一大队人皆身法利落,随着邱小八先进入了章山,随后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伏渊准备晚一些最后出发,看见王君昱还在眯着眼睡觉,好心上前提醒一句:“属下这就出发了,少堂主务必注意自身安危,若实在疲乏,现在回……”

  “不了,不用担心我。”王君昱打断伏渊,睁眼瞥了他一眼,别有深意的玩味笑了笑,“罢了,我多半自作多情了,可能你是因为小八才关心我的罢。”

  伏渊突然一怔。

  “别紧张,只要你还在无方堂,这些都无所谓……”王君昱既不想浪费时间,也没心思继续探讨,便撑着脑袋阖上眼睛,言语半分真心半分威胁,却似梦中的呢喃的箴言,“你没法从无方堂带走他,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伏渊沉默半晌,面上渐渐收敛了先前的温情,重新散出幽幽冷意,偏偏唇角还要向上勾,带出几丝原本隐下的气焰。

  “属下告辞,少堂主,保重。”

  待人都走完,王君昱才睁开眼,轻哼一声,默默低语:“装模作样,口是心非,养不熟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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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石坠落湖中,将湖面打碎的瞬间,一团火从山上居高临下射入的村寨,瞬时火光冲天,厮杀混着叫喊,如炸开的沸锅,一时雀喧鸠聚。

  许无刀坐在山上,勾着腰抽水烟。月亮正对着他的头顶,清冷的光照在他腰间的细腻圆滑的佛珠上,浮出一道温润的光。

  他抬起头,望向出现在眼前的人。

  许无刀的眼睛已不澄明,而是搅和着浑浊的黑,将锋芒与意气埋进了深不见底的渊潭里。而虞一故,却恰好相反。他的眼锋是打磨了多年的炼铁,一身的尖锐气势在岁月江涛的冲刷下愈洗愈盛,久经时日,已化为骄傲而不可磨灭的盔甲。

  蝉翼为重虞一故,千钧为轻许无刀。

  大抵从最初开始,他们两人的一切,就一直是相反的。

  许无刀看见了人,仍是平静无澜,兴味索然地吐了口烟,拖着低破的嗓,用着与邻里熟人聊家常一般的语气,道:“怎么?你不和他们一起,而是单独找我来了。”

  虞一故上下扫了他一眼,道:“遂你的愿,你不也是在一个人等着我么?”

  许无刀哑声笑了:“难得一次,我们竟想到一块儿去了。”

  虞一故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容很冷,很僵,如同在木头上刻上的弯曲线条,生硬中透着寥寥掰折的扭曲。

  “并非如此。”他慢慢走向眼前的人,摇了摇头,“我是有备而来,而你,却在坐以待毙。”

  听罢,许无刀扔下烟管,哈哈大笑起来。

  “说得好啊,我没法反驳你,只好替你鼓掌了。”许无刀说着,竟真开始鼓掌。

  虞一故盯着他的脸,眸间闪过一丝莫名复杂的情绪,言语遏着难隐的怒意:“整整五天,是我给你反悔的时间,你可以逃走,可以投降,却最后什么都不做,白白将其浪费。你若是一心寻死也就罢了,但你为何让你手下的一帮兄弟也一起送死。”

  许无刀之前脸上是故作夸张的笑,而现在,是真心觉得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得化作苦涩的调侃,愤怒也隐作了嘲讽。

  “怕死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无处可去的人,要么是活在这里,要么是死到黄泉路上。而让我不懂的,却是虞大人你了,这么一心一意为山匪着想,是想感动我,还是感动你自己啊。 ”

  虞一故沉默片刻,看着天角被山下的火光烧得发红,嘶吼叫喊声隐在浓烟和铁器后面,迷糊而不真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就是不会领我的情。”

  许无刀抬起眼,深邃平静的眼底终于搅出一点愤郁的澜,现出埋藏了许久的火。

  “领过一次,二十年前。结果呢,那把火烧得可旺了,虞大人应该没忘吧。”

  虞一故眼底渐渐冷峻,平声道:“我救了你的命。”

  “不。”许无刀抬头注视着他,眼底烧起熊熊暗火,一字一顿道,“你骗了我。”

  虞一故目光紧锁在许无刀身上,手缓缓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沉语:“这么多年了,你竟是一点觉悟也没有。”

  许无刀冷笑:“这么多年了,虞大人的牌坊,倒是已经巍然屹立了。”

  山下火光爆炸迸射的一瞬,月下两把刀猝然相撞。巨大的铮鸣破入迅疾的风中,冲出澎湃而浩大的声响,如隐龙吟啸,盘旋在绿林上空,时上时沉,边周旋边嘶吼,荡开万丈波涛般的气势。

  两把刀。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何为重,何为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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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宁静的村寨陷入一片混乱,一丛一丛的小火将房屋烧得破破烂烂,流出片片黑烟,鸡鸭乱窜惊叫,土犬边乱跑边狂吠。而人们却忙于厮杀与拼命,早已顾不得原本的家。

  卫殊行护送手无寸铁的妇孺躲进早已准备好的山洞,提剑出来遇见了之前满脸络腮胡的老孙。

  老孙显然很赶时间,语气十分急促:“少侠,现在无方堂正集中对付着我们,他们在城内城外的戒备必定松了许多,你们等会儿趁乱,赶紧往外逃。”

  卫殊行往洞内看了一眼,突然有些犹豫:“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老孙一时急了,“这种关头,选择留下来的人,早就做好觉悟了,少侠,你就不用管我们了。”

  卫殊行望着老孙,沉默了,漆黑深邃的眼瞳中沉淀了道不明的情绪,泛起隐隐绰绰的波澜,似被无可奈何的风吹过的湖面,在叹息中生动着。

  他有种感觉,这个山寨留下来的人,都已经一脚踏入黄泉路了。并且,他们内心都很清楚,却不行于色。

  卫殊行也许能理解许无刀不妥协的原因,也能理解有人愿意留下的原因,只是在心里觉得不值。但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值不值这件事,从来不能由外人来评判。

  他只得叹气道:“好吧。”

  与此同时,邱小八站在山道的高处,拿着千里镜往下看,企图在一堆堆蚂蚁般又混乱拼杀的人群中找些什么。

  所谓“千里镜”,则是一个装着琉璃镜的铜制单筒,前端比尾端稍窄一些,筒壁还雕着妖娆的花纹。据说这千里镜是商人从很西的地方带来的,可以将远处的东西放大。不过邱小八也不知道能放大的原因是什么,可能伏渊会知道,但鉴于此人品性恶劣,邱小八并不想去问他。

  而品性恶劣的伏渊正游手好闲地站在邱小八的身边,好似邱小八身上有金子,时不时就得摘弄一下。这让邱小八突然怀念以前。

  邱小八无奈道:“你不下去?这山寨还是有高手的。”

  “暂时没必要,不急。”伏渊低磁的声音透着一股懒散,“我们的人也不是没有高手。”

  “有吗?我还以为前线的高手就我们俩呢。”

  伏渊:“……”

  “找到了。”邱小八的单筒千里镜转到一个方向,突然停住了。

  伏渊凑过来:“找到什么了?”

  邱小八把千里镜扔给伏渊,让他自己看。伏渊眯着一只眼朝镜筒里望去,看见了人群中活跃的一个青绿色身影。

  “顾飞雨?”

  邱小八点点头,道:“等会儿我们俩下去直接逮她,卫殊行暂且不用管了。”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少爷的意思。”

  伏渊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带了些不悦的情绪,怪声怪气道:“你对少堂主还挺言听计从的,跟他的童养媳似的。”

  邱小八其实知道自己不太聪明,但偏偏伏渊每一句阴阳怪气且转弯抹角的话他都能听懂。对眼前的飞来横醋,眼神流出无奈:“你今儿什么毛病,醋坛子被打翻了么?你在无方堂你也得听少爷的。”

  伏渊叹了叹气,小心翼翼地捉住邱小八的指尖,竟主动示弱,语气还带了丝委屈:“谁叫我喜欢你呢。”

  “……”邱小八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别过头,用手挠了挠有些发烫的脸颊,将话头拉向正题,“我……我下去了。”

  伏渊顿时有些心满意足。一只机关木鸳从夜幕间扑腾下来,扇着翅膀浮在伏渊身侧,刮起一阵一阵的凉风。伏渊朝邱小八伸出手,露出一个帅而不骚的微笑,矜持上扬的嘴角噙了一缕得意:“来,我带你飞下去。”

  邱小八挑了挑眉头:“然后再踢我下去?”

  伏渊回想起之前的事,心虚地冒出一点冷汗,眼巴巴望着邱小八,解释道:“今昔非比。”

  邱小八从背后的棕皮箭袋中取出一支连着卷绳的箭,认同地点点头:“的确是今昔非比。”

  说罢,他迅速拉弓对着山下的粗壮树干,连带着绳索一同射了出去,带着铁钩的另一头绳被绕勾在了山上的粗岩上。他抓着弓搭在绷紧的绳上,荡秋千似的轻松滑了下去,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伏渊的手滞在半空中,懊恼地抓了把空气,轻轻一拳捶向了旁边无辜的机关鸟。

  作者有话要说:

  机关鸟: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