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楚郎>第40章 番外二·墨竹

  在遇见他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去等一个孩子长大。

 

  幼时我目睹家中变故,变得不肯轻信旁人,也颇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故而很少与人交流。于我而言,世俗纷扰、人情世故,远比不得山间清风江上明月。至少,自然万物不会怀着害人之心。

 

  我十二岁跟着五殿下上清荷山,陪他读书习武。

 

  老师父本想着把我也收入门下,可我幼时在掖庭便有一师,是前朝将军之子,他手筋被挑,武功尽废,却怜我孤苦,将家传武学尽数传授于我。后我能有机会走出掖庭,也得谢他垂怜之恩。

 

  老师父知我有师,也不再强求,只让我跟着殿下一同念书。

 

  山中无甲子,离开时,我跟着的幼童竟也长成了翩翩少年。

 

  再次回到金陵城,我不再是掖庭里最低贱的罪奴,而成了五殿下最信得过的左膀右臂。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

 

  那天似乎是下了场氤氲的小雨,烟水气还弥漫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从对面走来的路人都看得不太真切。

 

  我奉命出城办事,此时刚刚归府。

 

  一踏进院墙,便看见一个小孩,揉着跟兔子似的泛红的眼睛,蹲在院角的桂花树下抽泣。

 

  因为是春天,桂树上只有绿油油的叶子,在雾气里摇晃着,挂了几滴露水。

 

  “你是何人?”五殿下刚刚回朝,住的地方还是四皇子帮忙找的,院子里没什么奴仆,我对凭空出现的陌生孩童带上了警惕。

 

  那孩子显然被我吓到了,像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似的,浑身都抖上了一抖,匆匆站起,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来路。

 

  “我,我叫青松,是昨天四殿下送来的人。”他眼角的泪水还没擦干,嗓子还带了些沙哑。

 

  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长着一双下垂的圆眼,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正局促不安地看着我,与其说是棵青翠的小松,倒不如说是一只刚从猎犬利爪中逃脱的白兔来得更为妥帖。

 

  “为何哭?”

 

  其实我也大约知道缘由。小小年纪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被送到了陌生人身边,正常的孩子都会不安。

 

  我刚到掖庭时也哭,但后来就不哭了,因为哭没有什么用处。

 

  活下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他拿小手抹了抹眼泪,赌气似的挺直了腰杆,朝我说:“我没哭。”随后就跑得没了踪影。

 

  我当时只觉得他有些可爱,在此之前,我觉得山上的猴子可爱,唐中养的黄狗可爱,停在竹林里的长尾喜鹊可爱,却从未想过人类也可以用可爱二字概括。

 

  没过多久,我跟着殿下去长沙,而他年龄尚小,被留在了金陵。

 

  我是个武人,不喜欢舞文弄墨,在清荷山上读的书,也基本上没记住多少。但唯独有两句诗,我记的很牢。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当我真正骑着马站在战场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两句诗我这辈子也不会忘掉了,它们同在我身边浴血奋战的战友们的血肉之躯一起,融在了我的魂魄当中。

 

  战场上风起云涌,生死常常是瞬息万变的事情,甚至连天潢贵胄的五殿下也不能幸免。

 

  我在军帐里看着唐中抖着手在全力医治殿下的时候,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远在金陵的小兔子。他若是知道了殿下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一定又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

 

  班师回朝后,我再度见到他,没想到他居然长了个子,一下子窜了老高——虽然在我看来还是小小一只。我叫墨竹,可我哪里是竹,他分明才是竹。因为只有竹子才会一夜之间从小小的笋芽抽成幼竹。

 

  他见我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围着我喊了半日的“墨竹哥哥”。

 

  有人的地方就总是充斥着尔虞我诈,这也是我讨厌人类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太子早逝,两位皇子夺嫡,五殿下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殃及的池鱼,没过多久我们就离开了金陵,去了长安。

 

  在北离驿馆里的日子过得其实挺不错,虽然没有山上的日子悠闲自在远离纷争,但周围也没有什么需要时时提防的阴谋诡计。

 

  殿下总是和唐中一起出门,很少带着我和青松。

 

  我们两个整日在驿馆里,他居然不嫌我闷,成日里想着新奇好玩的手段,让我陪着他玩。

 

  有一次他突发奇想,非要拉着我同他掰手腕。

 

  我很想告诉他,我的手是拿枪的手,他一个半大的娃娃,就算是我让着他,他也比不过我。

 

  可他眨着一双无辜的下垂眼,满怀期待的看着我时,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

 

  他的手很小,手指很细,指尖泛着微微的凉意。就像小猫的爪子。

 

  他同我握在一处的时候,我没来由地着急了起来。

 

  他怎么还这么小,他怎么还没有长大?

 

  我一点也不想听到他奶声奶气地唤我墨竹哥哥。

 

  我想听见他用像殿下和唐中那种略带了一些磁性的少年音,清清爽爽地唤我一声墨郎。

 

  他只要能这么喊我一次,我就可以为了他去死。

 

  欲望的藤蔓在我的心里跟着他一起长大,他每长高一寸,那欲望就张牙舞爪地多缠绕一尺。

 

  后来,初春的夜里,我搀着怀着孩子的五殿下,听他朝我感慨,情关难过。

 

  殿下还跟我说,我不懂感情。

 

  是的,我不懂,一点也不懂。

 

  在掖庭,我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少说话,少惹是非,学会了怎么活下去。后来山上,我也学会了仁义礼智信,知道了什么是孔孟之道。

 

  可从来没有人教我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我当时已经快要到而立之年了,却依旧学不会如何去喜欢别人,我想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可青松不一样。他天真、善良,带着最赤诚的爱与恨,他爱得热烈,恨得坦荡。日后,他也会遇到一个同他年龄相仿,同样白得像纸一样的少年,他们会相爱、相知、相守。

 

  我呢?我大概会一直孤身一人,小心翼翼地藏好我对他本不该起的念头。

 

  就算是一棵树苗,也总会有枝繁叶茂的一天,更何况我的小树并不是一株植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他终于长大了。依旧有着圆圆的眼睛,脸颊的婴儿肥也没有半分想要褪去的意思。他的眼角眉梢也开始挂上风霜,带上了愁思。

 

  我看着他脖颈间那微微凸起的喉结,终于明白,我永远不会甘心默默地呆在他的身边。我贪婪的心,远比我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我想看见他笑,可我更想看见他哭。

 

  那晚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跟在他后面,向他袒露了我埋藏多年的秘密。

 

  我故意将话讲得漫不经心。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幸的人,我渴望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我只有装作不想要,我才会有得到的机会。

 

  兴许是上天的眷顾,我终于,终于,得到了他。

 

  像龙宫里的一场大梦。

 

  我从未料想,我暗无边际的人生中,居然还会发生这么好的事情。

 

  他红着眼角,脸上滑过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在吱呀的床榻间,用细微的声音于我耳边轻吟道:“墨郎。”

 

  我帮他清理完身体,看着他身上只属于我的痕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爱。

 

  我要一辈子对他好,我不会让他对着除了我以外的人流泪,我要让他永远快乐得像个少年。

 

  可我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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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涛涛江水,淹没了一叶孤舟,也带走了墨竹心头的最后一丝牵挂。

 

  墨竹跨马而奔,手提三尺青锋,冲入身着夜行衣的杀手当中。

 

  楚琛派来的杀手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大概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带着楚玥的人头前去复命了,于是把恨意全部撒到了墨竹的身上。

 

  没有人能相信墨竹可以活着离开,连墨竹自己都不相信。

 

  他用最后的意识,艰难地吞下了楚玥扔给他的那一丸药。

 

  刺客得到了命令,四散归去。

 

  太阳已经升起,悠悠天地间,盘桓着几只鹭鸟。

 

  一个老道,赤脚踩着浸润着鲜血的土地,将墨竹扛在肩头,带他离开了刚刚演完一场风波的江头。

 

  “我要走。”这是墨竹醒来的第一句话。

 

  吕峰把他按回了床上,说:“我好不容易才救活了你,我容易吗?结果你呢,刚醒来就走,把我老道放在眼里了吗?”

 

  墨竹不再言语,兀自爬了起来,起身时扯到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依然没有老老实实地躺回去,反而更加坚定地想走。

 

  吕峰按住了他,说:“至少把伤养好了,伤好了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我救你废了多大力气?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

 

  墨竹看了他一眼,问:“现在在哪?”

 

  “金陵城郊。”吕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墨竹抬头看了眼窗外,庭院里散了些赤红的炮纸,正随着风乱飞。

 

  “过年了?”墨竹问。

 

  吕峰见他终于不打算下床了,松了口气,说:“早过完了,马上都到十五了。”

 

  “今年不能陪他看灯了。”

 

  “谁?”吕峰问。

 

  墨竹不答,盯着窗外发起了呆。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才重新开口:“我要写信,送去长安。”

 

  长安城里,青松拿着一纸小笺,痛哭流涕。

 

  小笺只写了寥寥四字——“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