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无绝>第79章 江有汜(4)

  此时此刻,周遭一切喜庆的象征都成了天意投下的讽刺。

  关无绝惶然地望着无声陷入昏迷的云长流,看着他惨白的脸颊、散落的黑发以及身下红艳的喜被,陡然一阵头晕目眩。

  太快了,他还是觉得太快了。

  教主的逢春生恶化得太快,身体衰弱得太快。不敢再拖了,他必须要走了,再不走……他怕真要来不及了。

  诀别的时候已到了。

  关无绝哑然苦笑起来,他也想不到,在喜堂前的那一跪,竟是和教主最后一次并肩了。

  没有时间琢磨其他法子了,只能用那个关木衍说的不是办法的办法,拼着废了自己几条经脉,把身上的十二根封脉镇元针给震碎,趁教主此时还昏迷不醒,直接硬闯出城。

  随即马不停蹄地前往万慈山庄,按原计划利用顾锦希将那圣药偷窃出来,再赶回息风城取血。

  这时间着实太紧了。关无绝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想要找死,居然还得这般殚精竭虑地掐算着分秒,生怕死的晚了就来不及的。

  真的该走了。

  这就走,这就走。

  案上花烛的那点焰光,渐渐开始摇晃着明灭不定。护法索性吹熄了灯烛,将云长流缓缓放躺下来,又为他盖好被子。

  下一刻,关无绝凝望着教主的眼底,忽然涌起悲凉的痛色,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永生永世地镌刻入骨血的深处与灵魂的尽头。

  他退了两步,从怀摸出一把小刀,安静地抵在自己的腕上。

  ——假若能使云长流此刻醒着,他定会尝到比逢春生发作时疼一千倍一万倍的苦楚;假若能叫云长流亲眼看见这一幕,只关无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尝到摧心剖肝的滋味。

  可惜教主如今却没能醒着。

  而教主醒着的时候,护法又是绝不会肆意地任自己流露出这样脆弱凄凉的模样的。

  “……教主。”

  关无绝轻声启唇,用目光描摹着云长流沉在昏睡的眉眼,嗓音舒缓而低柔,“无绝最后给您留点儿礼物。这便算是新婚礼,您可不准不要。”

  他说话的时候,皮肤下的血脉正随着脉搏一跳一跳,撞在冰冷的刀刃上。

  ……

  乌云开始散了。

  此时已是日入的时辰。夕阳西下,彤红与昏黄糅杂的光扒开厚重的云层,一束束地穿透出来,在神烈山巅终年不化的冻雪上镀了一层金红光泽。

  焦急的脚步声打碎了养心殿前的寂静,一路匆匆赶来的右使花挽在殿门口被温枫拦下。她那张美艳的脸上罕见地失了颜色,咬牙道:“温近侍,本使当真有紧急之事要禀报教主,再延误下去许是要酿成大祸,你……”

  “非是我不肯替你禀报,花右使。”

  两层执剑守御的烛火卫身后,白衣近侍双背负。温枫板着脸,冷淡地吐字:“方才喜堂之前教主的样子你也见了。说实话,哪怕如今教主人还清醒着也已受不得操劳,更何况教主如今还在昏迷,如何能接见得了你?”

  “右使有什么话,待教主醒来温枫必会转告,还请稍安勿躁。”

  花挽神色微阴,秀眉紧锁,“事关信堂绝密,本使不能说,也不敢说。”

  别看她平日里嬉闹打,被这群人一口一个“挽姐姐”地叫;但在大节上,这位烛阴教右使的脑子向来清楚得很。

  更何况,刚刚信堂里报上来的消息简直叫花挽心胆俱裂。她想不明白,可越是细思越是害怕,这才一路赶来,不敢有半点耽搁。

  此刻最是关键之时,因而右使对着温枫也毫不松口,反而加重了语气:

  “还请近侍试着禀报一声,若教主能醒转,花挽便求见;若教主未醒,我便在这里等到教主醒转为止——”

  忽然,寝殿内传来淡淡的一声:

  “温枫。”

  这嗓音清冷通透,如冰玉相击,除了教主又会是哪个?

  温枫又惊又喜,一时间连花挽也顾不得了,转身就要奔入寝殿之内,“教主您醒了?”

  花挽则是不敢擅闯,急忙在殿外一跪,高声求道:“教主,右使花挽有急事求见!”

  两人却都没想到,温枫还没来得及赶进殿内,反倒先是云长流一身白衣,肩上松散地半披着他的龙纹华袍,自己走了出来。

  奇怪的是,仅这么不到一个时辰过去,云长流的气色便好了很多,甚至隐然还能看出一丝丝昔日里那出尘绝美的光华来。

  教主眼眸淡淡一扫四周,状若不经意地向温枫问道:“护法人呢?”

  “回去了。”

  “……”

  闻言,云长流默然垂下了眼睫,不说话。

  教主轻抿薄唇,竟似有那么些沮丧的样子,冲花挽随意把长袖一挥,“进。”

  花挽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匆匆跟着云长流进了殿里便径直往地上一跪,焦急而快速道:“教主!花挽自知不该扰了教主歇息,只是此事实在……”

  云长流摆了摆,缓缓由温枫扶着,仍是在床边坐下,“本座已无大碍,右使禀罢。”

  花挽为难地看了温枫一眼,并没有说话。

  然而她相信……对于教主来说,一个眼色便足以明白自己的意思。

  云长流神情微微一动。

  温枫的忠心从来无人怀疑,加上近侍又不掌实权,因而云长流平日里与下属们谈论教事务时,也很少刻意躲着他。

  可看花挽这意思……是要叫温枫回避?

  云教主仅沉思了一眨眼的工夫,便对温枫淡然道,“本座方才喝了酒,头疼的厉害……近侍去替本座传些醒酒汤过来罢。”

  温枫心领神会,为云长流取了件软毯搭在腰间便躬身退下。教主的目光这才又投向花挽,示意她可以开口。

  只见右使轻轻吐了口气,“教主前段时间嘱咐属下调查的籍案……有问题。”

  “什么?”

  云长流的脸色霎时变得沉寒凝重,指攥紧了衣袖,“本座前段时间……右使是指阿苦?他的籍案有错?”

  “是,且还是大错。”

  此刻,大量的卷宗字在花挽的脑海内闪过,再一次拼凑出那个令人心悸的结果。

  这是她以经验与直觉为武器,于种种细微的偏差之搜索出的真相。与信堂所记载的“事实”不符的真相!

  花挽执掌信堂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出过这么大的纰漏。她现在是气愤不已又羞愧难当,“花挽罪该万死,求教主赐罚!”

  云长流闭眼摇了摇头。

  他的指用力更紧,心莫名地一阵泛空,这是不详的预感,“你先说,究竟是何处错了。”

  “还请教主莫惊。”

  花挽猛地抬头,用坚决的语气道:“阿苦公子……不,阿苦侍君,他入教的时间该是在十九年前,而不是端木临失踪的十八年前!”

  “什……”

  只听花挽冷声道:

  “阿苦侍君——不是端木临!”

  云长流猝然动容!

  他惊骇地站起身,一句“不可能”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不可能,阿苦怎么可能不是端木临!?

  如果他不是端木临,那从关无绝到温枫乃至他父亲云孤雁,甚至于那万慈山庄的顾锦希,为何所有人都在默认此事?

  如果他不是端木临,那真正的万慈山庄小公子端木临,现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如果他不是端木临,那无绝到底是为什么要——

  云长流茫然至极,脚下踉跄了一步。

  不知为何,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如毒蛇般顺着他的脊梁骨就爬了上来,又阴森又冰冷,还带着令人窒息的阴毒。

  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两个斗大的字:

  完了。

  哪怕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完了”,亦或是有谁“完了”。可是这一刻,云长流脑只剩下护法亲自将阿苦带回教来交在他上的一幕,顿时只觉得心神溃决,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心痛欲绝,又惊惶又茫然,无措地想道:啊,完了,完了,这回许是被无绝骗了,骗惨了。

  可云长流仍然不知道,他的护法究竟骗了他什么,怎么骗的,为什么骗的。

  也就是就在这个时候。

  毫无征兆地,一只黑衣黑甲的阴鬼自外冲入殿内,砰然跪倒在云长流面前。那一双裸于黑甲外的眼睛满是自责:

  “禀教主!属下等无能,护法他——”

  ……

  “传教主急令,立刻关闭城门!!”

  “教主急令,关闭城门!!”

  “关闭城门!!”

  息风城的城楼之上,厉喝如锣鼓般层层传响,紧迫与焦虑也在层层传递。

  烛火卫们呼喊奔走,如临大敌。每一人的眼睛都瞪得死死的,每一人都盯紧了眼下正自城内驰来的那一抹烈红!

  火红的烈马,火红的衣袍。

  关无绝执缰催马,恍若未闻。那一袭夺目的墨梅红袍迎风飞扬,披星戴月双剑正佩于他身后。

  他失了很多血,都趁云长流昏迷不醒时喂给了教主。

  十二根封脉镇元针硬生生被他震断在体内,如今内力刚开始能够运转,也感知不出究竟有多少针刺伤了经脉。

  更要命的是,他刚刚和前来拦他的阴鬼打了一场,最终是用以命换命的招式,迫得阴鬼不敢动才脱了身,可重损的心脉已经濒临极限。

  可关无绝却觉得自己很好,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地好过,从来没有这么浑身充盈着滚烫的精力。

  这天底下,已经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教主有令,不许护法出城!!”

  “教主有令,不许护法出城!!”

  城墙之上的呼喊更急。烛火卫首领面沉似水,向下振臂高喝:“关护法!教主有令,命你速返,不可出城!!”

  关无绝清喝一声:“驾!”

  然而,他眼前那扇巨大的漆黑城门,正在吱嘎噶地合拢。

  这时候,哪怕流火再快,也绝对赶不上城门关闭的速度!

  关无绝探向身后一捞,右剑戴月已落入他。

  红袍护法将剑轻轻一掂量,眼神有一刹那的凌厉,宛如铁刃上一荡而过的寒光。

  城门已然将要关闭,仿佛再也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关无绝猛然振臂,那把跟随护法多年的宝剑戴月已然被他掷出。

  长剑呼啸着高速旋转,城楼上的烛火卫们只看得见眼前光芒一闪,紧接着耳畔就是砰地一声巨响——

  正欲合拢的城门,竟然被戴月剑从卡住,正好留下了个能供一人一骑通过的缝隙!

  烛火卫们齐齐悚然。

  这……这怎么可能!?

  恰恰于城门合拢至最适当的缝隙的那一刻掷剑。早一刹,剑会自两扇门间掠出;晚一刹剑便无法卡上城门!这该是要有怎样的眼力与怎样的技巧才能做到的事?

  这本就不该是人能做到的事!

  可毕竟是有人做到了。

  下一刻。

  流火高声嘶鸣,载着主人飞蹄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