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玉阴山。
玉阴山乃南国王室猎场,初时只玉阴山一座,随时间推移由历代君主挨个的添砖加瓦,三十年,五十年,历经五任君主,平地填起了两座山。
三山并立,中间为最。从山腰处就开始建造行宫,直至山顶。
别宫屋舍俨然,楼阁亭台,内有三千美景,四季常住。
南国君主自成肆君后便奉奢靡之风,现如今的燕山君不是历朝最荒唐的,却是最会享乐的。
昨夜方下一场大雨,山中湿冷,因燕山君一句“欲与爱妃共赏牡丹。”玉阴山移栽的牡丹一夜盛放。
此时节,南国的牡丹花期已过,也不晓得那些掌印司的那些个阉人用了什么法子竟让牡丹逆生。
山道蜿蜒,环山通往别宫。
前有骑兵开道,步兵持戟,其次方是金纱云履的王驾,以十六匹白鬃骏马列两行拉行,外有凭栏站台,左右各立四个美貌的宫装侍女,手提莲灯,颔首低眉。
车后,娉婷袅袅的一行宫女,步行婀娜。
再隔数十行骑兵,才是此次入山随侍狩猎他国王族公子,及其各世家官员子弟。
无一例外的,皆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酒囊饭袋和无用弃子,走在最后边,连个护卫也无,是生是死也没人管。
这一类人,出身高贵,混迹秦楼楚馆,贪花好色,惯会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在族中不受重视,时常遭人冷眼,却好吃好喝养着,一到关键时刻,若时机需要,便会被毫不留情的扔出去做块物超所值是踏脚石。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难临头不自知还洋洋得意的不再少数,一路上吹嘘自己如何如何的备受器重。
此类人,俗称——缺心眼。
围猎的劲装由南国王室提供,白底窄蓝袖,皆由宫内一等一的绣娘所制,以金丝银线绣大朵西番莲,阳光之下,西番莲随光线的变化流光溢彩,仿佛含苞待放转瞬绽开,栩栩如生,极尽华丽。
西番莲是南国的国花,然而,自成肆君死后,南国西番莲一夜全逝,根茎俱腐,自此,南国再也种不活西番莲,纵然耗费人力从其它国家运输而来,入南国后,不过一刻钟必将全部枯萎。
也正因此,西番莲在南国有着其它花卉不曾有的崇高地位,誉为神花。
“听我爹说,此次玉阴山围猎,君上是为了选太傅的。”
他这话说出来是没人信的,真要选太傅哪里轮得到他们来,何况老太傅现在骂人中气十足,往后再活个十来年肯定不成问题。
就这人周围,约莫是志同道合的人心事重重,敷衍的应了几句。
谁让这胖子爹娘身份高,连着这个遇到大事破天荒才想起来的儿子,在纨绔堆里都是水涨船高的存在。
一行人,有真糊涂的,也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大家族阴私龃龉肮脏事儿多了,平安活到这年纪还没缺胳膊断腿的,除了运气,就是脑子。
连城想了想,他估计就是那种没运气又没脑子又容易心软的人了。
玉阴山,到底还是他来了。
生活啊,终究忍不住嫉妒,对他这样貌美如花的小可爱下手了。
直到现在,一想到那个不要命的老太婆说的话他就牙疼。
什么叫是上头指名道姓让他来的,又是哪个阴魂不散指名道姓的?
不来满门抄斩,你家抄斩难道不是个普天同庆皆大欢喜的事情?有小爷什么事儿。
行吧,来都来了。可他都躲最后头了,一个个的还不肯放过他,喋喋不休,将些糟心事如数家珍再一次的娓娓道来。
“你们谁还记得将军府的容情,就那个,只当了燕山君一天伴读的那位。”
这都十多年的事情了,丁点大的孩子记得什么。
不记得也不奇怪不是,偏偏这位不服气,迫切的想唤醒这些人迷糊的记忆,找准要害,一针见血,“就是当初比洛云致还漂亮的那个小姑娘,一进来就招蜂引蝶的,花见花开。”
那是真的花开,打花苞的莲花一瞬就开了。
他这一说,一群小纨绔竟不约而同的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纷纷表示,“记得记得。”
一位稍年长些的人轻声道,“那时还男女不分,每天都眼巴巴看着他,什么好东西都想往他怀里塞,然后我被他踹池塘里烧了三天。”
周围立刻传来一阵隐忍笑意,一人则道:“实不相瞒,我也给他送过东西,被蜜蜂蛰了满头包,闭门一月。”
“还有我……”
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哆嗦了一下,觉得有点冷,环顾四周,除了最后边那个烂成一滩泥倒的醉汉,再没什么可疑的人。
可他总觉得冷飕飕的。
“别我了,他不是早亡了吗,幕辙你说他做甚。”
幕辙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慢点走,叮嘱一番决不可外传,方道,“我昨日去我爹书房准备找点字画什么的,无意间看到他书桌上放着这次围猎的名单,容情和将军府的名字在一块,用朱笔勾在一起。”
“我当时就纳闷,容家哪里有这号人,后来我爹和我那大哥就进来了,见跑不掉我就躲在屋子里,听他们说起这件事情才想起来的。”
“你们也知道,容家的人都长得不咋样,但是容情和他那个姐姐小时候长得啊,一看就不是容家的人,当时锦城传得很是难听,容将军就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三条人命,只是没想到,人跑了还活了下来。”
一人道:“那现在是什么情况?认回来了。”
幕辙道:“要真认回来了能和我们一道来玉阴山,不外乎就和我们一样是来送命的。没想到容家的人,长得倒是老实巴交的,也一样不干人事。”
“容情同意?傻逼嘛这不是。”
连城:“……”不是,当面说人傻逼,谁特么傻逼呢?
幕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惋惜,道:“一看你们啊,就是一晚上都顾着玩姑娘去了,白日里昏天黑地什么也不知道。”
“昨天,容家那位老太君从将军府一路三跪九叩到青石巷,赖门前不起来,又哭又闹,说要孙子认祖归宗,总之就是要他回去,头不要命的朝地上磕,磕的那是一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不知情的真以为老太婆是念孙心切。”
有人摇头,“容家那位老太君一惯能屈能伸。”说完就笑了。
“这就叫能屈能伸了。”幕辙一脸你是少见多怪,接着道,“更屈的还在后头呢,让容家年长些的仆妇都去了跪了,还往三姑六婆堆里散消息,一时间锦城大半长舌妇都去看热闹,指指点点,围着青石巷水泄不通,容家老太君连晕三回差点一命呜呼没救回来,那场面哟,顶天见的壮观……”
“要说这容家老太君真是人才啊,时隔多年仍旧宝刀不老,就是……”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这人也没想出个词儿来。
“老不要脸。”身后,有人给补全了。
幕辙一拍手掌,恍然大悟,却没回头,“对对对,就是老不要脸,我三岁赌到十八,就没见哪家老太君三跪九叩请人送命的,大有你不答应,我就直接撞死的架势。”
“要不怎么说,这世界上最头疼的三类人,不讲道理的女人,不讲道理的妇人和不讲道理老太婆,倚老卖老,偏偏你还不能动手打人,打了说你欺负女人没有风度,不打吧,她还自鸣得意得寸进尺。”
一群小纨绔连连拱手,这说的甚是在理啊。
……
一路上走走停停,燕山君兴致一上来就和宠妃妲喜扑扑蝶,摘摘花,不像来狩猎的,倒和游山玩水无二。
燕山君比容情年长两岁,剑眉星目,放眼南国也是极其俊朗出挑的男子,虽好女色淫乐,却是一脸正气,活脱脱一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连城是分外庆幸入山前,掌印司给他们准备了缚灵镯,隔远了什么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
缚灵镯,顾名思义,束缚灵力之用。
镯子用白水晶雕刻镂空,仍是西番莲的模子,光华流转一旦带上,只有特定的咒语方可取下。
一看莲纹上的几处咒印,连城就知道又是他哪位师兄师弟准备的好东西。
归雪楼出来的,缺德都这般别致。
到行宫时,已近夕阳,燕山君搂着一群莺莺燕燕径直去寝殿,根本没闲工夫和他们说些什么,偌大的誓师台上,居高临下站着的是掌印司首座——重尧。
一个宦官,居高临下,代天子之言,行天子之事。
这位掌印司首座,民间传言诸多,能令小儿止啼。
他穿着内宫宦者常见衣裳,只刺绣用料精致,一张脸在脂粉堆里浸染出来,抹了一层极厚的妆粉,白得死气诡谲,像海外倭国的艺妓,遮掩本来面目,人工雕琢出一份神秘莫测的美。
面部愈白,衬得瞳哞愈黑,不言不语,如同一具阴霾的纸人。
来的一群小纨绔没家中备受时人夸赞的兄长亲弟知礼识节,无精打采,东倒西歪,重尧什么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那么多话要和他们说。
重尧说什么,他们也没心思听,重尧一走,要么回院落休息,要么三五成群拿着东西就往山里走,管他什么规矩一概不听,先自己玩开心再说。
打猎嘛,满山跑呗。
连城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准备随大流滚去睡觉。
才走的这几步,周遭的人纷纷侧目,又不动声色的移开,无不扼腕。
可惜啊,这皮相怎么就生在了一个男的脸上。
连小爷脸皮厚如城墙,坦然自若,看呗,他可不是卫阶,绝对不会被人看死。
百无聊赖,走了没多久,眼前登时一亮,道,“眼睛里有星星的。”他亲‘儿子。’
……
小桥流水后,紫藤花树下缓步走出一个少年来。
十一二左右的年纪,和他身着同样绣西番莲的白衣劲装,满头长发以两指宽是碧绸皆然束起,身姿挺拔,端方舒雅。
又正值雌雄莫辨的年纪,细皮嫩肉的,睫羽黛青,密卷且长,覆霜履雪,好似描摹细致的一佛丹青画卷,如妖似仙。
他的眼睫低垂着,没点少年人该有气息,周身阴郁清清冷冷,沉默又内敛,身形纤弱,瞧着可怜兮兮,又有那么一点委屈。
似察觉有人看他,神情无比淡漠的往这边看了一眼,那双印刻九星轮转的双眸繁花如许,碧色涔涔。
见是连城,转身就走,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奈何连小爷视若无睹,风一阵的跑了来。
真要说起来,连城和这小孩儿也就只相识那么两三天,简而言之两个字:见过。
桃花坞发生变故后,嬴苏被玄灵子带回归雪楼,而连城三月都泡在天池水里。
天池水寒千年,骨髓入寒气,冻得透心凉。
虽说修为境界如堂溪公所言是提高了,但也不是什么好事,过早接触天道,面貌就此定格十七年华。
见有人挡住去路,嬴苏脚下只是一顿,随即不疾不徐的从一侧绕过。
连城:“……”诶,不打个招呼?
连城诧异,想着回锦城前玄灵子怪模怪样对他说的话,心道:“玄灵子那老不死的莫不是在骗他,说这小孩儿每隔十天半月来天池给他扫扫‘墓’是假的不成?就是假的吧,以他这张……”
连城突然想起来,自己脸上施了点幻术,和真实面貌差距甚远。
往脸上摸了一把,斟酌一番……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