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十年,师兄未能再从睡梦中醒来。

  起初空梵还尚记得师父的嘱咐,并不主动下山去寻他,只镇守着岫宁寺待师兄醒来,久而久之却也意识到了某种可能;这些年来他在寺中潜心研学卜卦,终是在某一日算出了师父转世的生辰八字,便下山去一路问寻,跟随着罗盘的指引朝江州赶去。

  踏入城门时,他便听闻江州首富之子越鸣溪离奇染上怪病,越家庄正出重金四处寻找江湖名医,低头看了一眼罗盘所示的方向,心里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揭了榜,上了越家山去看那个病重的孩子,果然一眼便看出了他就是师父的转世。彼时越鸣溪虽只有七岁,已然早智似妖,允文允武不在话下,却是时常嚷嚷着一些教年轻的越氏夫妇听不明白的话语,整日在庄中哭闹不休,空梵赶来时更是已经高烧多日,奄奄一息。

  空梵将冰凉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喂了一碗药汤,又为他按摩针灸,眼看着他自昏沉的睡梦中翻了个身,口中喃喃念着:莲儿。

  转世轮回的头七年,师父翻来覆去只念着这一个名字,哭闹着要他的莲儿。

  他心中巨震,说不出是动容还是怅然,最终也只能默默地为这个只有七岁的小少爷调理好身体,设法将这不知何故带到第二世来的记忆全部抹除,便悄然离去。

  不得不说他实是窃喜的;上一世师父过早地邂逅了师兄,便以此为由不肯再接受自己的心意,可这一世,他却实打实地先师兄一步与这人相遇。

  只消暂且在岫宁寺中耐心等待,待到十年后越鸣溪长大成人,他就下山来与他再续前缘。

  ……

  哪知却还是迟了一步。

  到最后,还是看着师兄解开心结,脱去僧衣撕了度牒,在这繁花似锦的明媚春日提一把铁剑,骑上骏马追逐那人而去。

  空梵在绿荫下幽深的禅房静坐到傍晚,将师兄的旧物一一收好,把那卷得来不易的夺相书送去藏经阁谨慎锁起,然后唤来自己座下两个弟子,将寺中事务暂且移交给他们,便轻声与他们道别。

  道觉与道静面面相觑,不解地问道:“师父,您可是要下山去?”

  空梵笑道:“正是。或许回来,或许不再回来;且看日后缘分吧。”

  说着便攥起那串被他视若珍宝的琥珀念珠,戴起斗笠踏上了蔓蔓山路。他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妖丽而皎洁的岫宁寺,拂一拂衣摆间沾染的晶莹露水,跟随着罗盘的指引朝山下未知的方向走去。

  人间尚且繁华,他仍想去看看。

 

  禅寺

 

  ……

  彻莲一路策马扬鞭赶到越家庄时,红霞满天的江州城已隐约燃起了点点灯火,山中气候十分清凉,寂静的林间小道只听得见细碎的马蹄声。

  越天河外出访友尚没有归家,颇有些冷清的越家庄只余下越夫人心事重重地坐在房中读书,听到纯溪上人再度登门的消息时吓得一个激灵,忙丢下手中的诗本迎了出去。

  多日未见,眼前这位也曾称得上风云人物的艳僧彻莲竟已变了副模样,僧衣佛珠倏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身劲装和斗笠下的垂肩长发,耳边金环虽仍熠熠生辉,却早已是切切实实的俗世美人。

  越夫人心下惊异,正在犹豫不知该以何种礼节来问候时,彻莲却直截了当道明了自己的来意,这般抬脚便要去寻越鸣溪。

  她见状忙追上去道:“鸣儿现在并不在家中,不知上人寻他是为何事?”

  彻莲闻言停住脚步,没有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解释给越夫人的打算,只是蹙起眉道:“他去了何处?”

  越夫人迟疑了一下,看到彻莲的这身打扮,又想起鸣儿前些日子那茶饭不思的模样,心下已是隐约猜到了几分,敛起裙裾来沉默半晌,忽然道:

  “且恕妾身唐突……鸣儿是不是忆起了那些前尘旧事?”

  彻莲神色一滞,颇为不可思议地朝她看了过来。

  他先前以为越氏夫妇定然不会知晓释迦玉轮回一事,可现下看来,即便越鸣溪十余年来举止全然似个俗世小少爷,却还是未能瞒过这一世的亲母。

  见彻莲如是反应,越夫人便明白过来,兀自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追问些什么,只是指向了北方已经融入到凉薄夜色之中的山头,道:“他在家中独自坐了几日,道是要去晋北地方云游散心;现在虽不知身在何处,上人且向北方寻去,总归是对的。”

  彻莲见越夫人不似在扯谎,便不由得微蹙起眉,直觉有些头疼。晋北地方之大,天晓得越鸣溪会跑到哪里顽;他沉吟良久,忽然想起释迦玉生前还写了一封信给三宝禅寺的无我大师,而那封信也在两人行路时被越鸣溪收入了行囊,现下看来,他极有可能是去了入暮岭送信。

  心下有了主意之后,彻莲便不再迟疑,谢过越夫人之后再度整顿行装,便要连夜下山去寻。“……上人!”

  听得越夫人在身后唤了一句,他回过头来,看到她踌躇着朝自己施了一礼,认真道:

  “还望上人这一世,不要负了鸣儿。”

  他听罢一怔,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百感交集。末了也只是郑重地朝她颔一颔首,又向越家庄借了匹好马,仍是打点好来时的行装,便一路朝那远在晋北的入暮岭驰去。

  ……

  ……

  晋北入暮岭,五代之前一直是未曾开垦的蛮夷荒地,过眼之处自是一派莽莽苍苍、千沟万壑之貌,连绵起伏的山峦被殷红似血的残阳泼洒在沙砾黄土中,行起路来尤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