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还你一个天下>第13章 温苏夌墓·祭祖(下)

  直至第二日上路,温苏夌犹觉不可置信。心中也不得不承认,已经将任何事都计划好了的周礼桓,确实无愧岚邑天子之名。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呢?琨钤?鄞暹?还是说……垣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温苏夌又问。他其实挺惭愧,总觉得这样下去,那所有麻烦就都是周礼桓自己解决的了,他好像……半点忙都没帮上啊。如何是好?

  周礼桓没有回答他。

  二人换上粗质平民衣裳,犹自气度不凡,一人俊美威严,一人……看不到脸。

  一路上,二人投宿的都是江湖客栈,从那里,温苏夌自回宫后第一次再度听到了殊门的消息。

  说殊门门主金盆洗手,隐居乐川,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殊门少主韩羡正式继任殊门门主。

  百晓生拿出证据,在十大名派掌门面前,证明八年前迫害殊门之人,正是现任盟主郑致原。且除迫害殊门一事,郑致原以公谋私,私下作恶不断。十大掌门联合肃风,讨伐郑致原。郑致原负伤逃走,武林如今一片混乱,群龙无首。

  有人欲推韩羡为新盟主,遭到各路侠士反对。道殊门枉顾气节,贪生怕死,投奔朝廷,如何能当此大任?

  温苏夌听过不止一次,这种言论。

  他无法忍耐,而后爆发了。

  他将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将一路上见到的小混混派头学了个十足,衣摆一掀,脚往椅子上一蹬,道:“简直一派胡言,不知所谓!”

  周礼桓手下未停,波澜不惊地吃着菜,只偶尔抬眼望一望发威的小猫。

  另一桌围坐着的侠士英豪们愣了一下,随即脸色纷纷沉了下去。

  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遭到如此质疑,怎么能忍气吞声?

  一人率先站了出来,自报师门,道:“在下仓山派赫连碁,敢问二位何门何派?对我们方才言论有何指教?”

  温苏夌道:“仓山派?我二人乃是天山派弟子。”

  赫连碁道:“君子磊落,阁下何必戏耍于在下?我仓山派立足于江湖武林百余年,却从未听说过天山一派。”

  温苏夌冷哼一声:“亏你还知道君子磊落,却为何,在背后中伤殊门?有胆子,到殊门韩羡面前亲自去说!”

  赫连碁神色羞恼,便要利剑出鞘,被身后一人制止,那人行江湖礼,道:“武当昱阳,幸会。方才,按这位兄台所说,是我等恶意中伤殊门?”

  温苏夌道:“难道不是?”

  昱阳稍稍拂袖,身上倒是透着一股名门正派培养出来的正气与良好的礼节,他昂首,不卑不亢,道:“敢问兄台,殊门曾寻求朝廷庇护、殊门韩羡更是与朝廷联姻,又被十公主休夫,这才灰溜溜躲回萧山,是也不是?”

  温苏夌微微摇头。

  昱阳皱眉,声音冷了几分:“如此,尚不算将我江湖武林颜面气节丢尽么!”

  温苏夌道:“此言差矣。我且问你,你武当,乃是于何处立门立户?”

  昱阳一愣,还是答道:“自是临汇武当山,何必明知故问?”

  温苏夌负手,转到昱阳身旁,道:“那么临汇,是隶属琨钤、鄞暹、还是岚邑?”

  昱阳道:“临汇自是岚邑国土。”

  温苏夌点头,又道:“我听闻,贵派武功出神入化,琨钤及鄞暹都有不少人甚至是两国朝廷都在觊觎贵派武功秘籍,贵派可曾被肆无忌惮地洗劫杀抢过?”

  昱阳看着温苏夌,似乎若有所思。

  温苏夌续道:“不曾?那么贵派可曾受过琨钤及鄞暹重金诱惑拉揽?”他顿了一下,观察了昱阳神色,道,“那便是曾经有过。那么,贵派又是为何,不愿接受?”

  赫连碁恼羞成怒:“亮剑便是!何必诸多废话!”

  昱阳拦下赫连碁,温苏夌哼道:“可曾听明白我的话?立足于岚邑,受岚邑保护,自己也尚且有几分清明知道自己是不愿投诚敌国的,却又为何,将本是一体的武林国家,分得如此清楚?分明受着国家恩惠才能冠冕堂皇地站在此处口若悬河,却又偏偏,致力于划清界限,彰显着自己的所谓气节。你们,难道便不虚伪,不惭愧?”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个第一次听闻的理论噎得无言以对。

  连周礼桓,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温苏夌。

  温苏夌冷笑道:“殊门受你们所谓的武林盟主迫害至险些灭门,仍旧不愿离开岚邑,却是选择了投至先帝麾下,为岚邑南征北战,开拓出今日的盛世。你们今日所享受,难免不是殊门所给予。如今太平了,便赶着出来忘恩负义了么?为国效力是丢了颜面丢了气节么!”

  “倘若国破,你们又能去何处彰显气节、立门立户、成家续子?!”

  言及此处,温苏夌慨然不已,猛然将桌子一砸。

  不砸不要紧,这一砸,虽然起了不小的震慑作用,却也同时将桌上的菜汁砸得溅起老高,径直落到周礼桓衣襟上。

  周礼桓:“……”

  温苏夌傻眼了:“……”

  周礼桓微微眯着眼睛看他。

  温苏夌:“……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众人反应过来,还是决定捍卫他们一贯的理念。于是,整个江湖客栈都骚动起来,纷纷剑出鞘,气势汹汹地朝温苏夌二人围过来。

  温苏夌一抬头,看到对着自己的无数刀尖,更傻眼了:“喂你们讲不讲理啊?别过来啊……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啊……”

  混乱中,昱阳奋力喊道:“大家冷静!不可刀剑相向!怎可向武林同道拔刀!”而后声音被淹没。

  温苏夌并没有拔剑,虚虚划了几下,被人揽着腰飞身闯出了客栈。

  ——*——

  周礼桓勒马,温苏夌呼了口气,心有余悸,愤然道:“那群王八蛋实在是太不讲理了……太不……”

  周礼桓携着他飞身下了马。

  温苏夌站定,抬眼望了望周礼桓:“……讲理了……”

  周礼桓望向自己的衣襟,温苏夌跟着周礼桓的视线:“……”他系好马,四周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条小河,大喜,拉着周礼桓跑过去蹦进河里。

  周礼桓:“……”

  温苏夌坐在河岸上,脱了鞋袜,露着脚丫子在水中晃荡,感叹道:“太凉快了。好舒服……”他看向周礼桓,“快来快来!”

  周礼桓踏着水站到他面前,温苏夌昂起头看他,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温苏夌“啧”一声,道:“自己不会洒点水搓一搓么!”

  周礼桓道:“不会。”

  温苏夌愤愤然扯着他让他弯下身子,捧了些水洒上去,使劲儿地搓。一点嘀咕:“真是又多事又麻烦……”

  周礼桓看着他,道:“你方才在抱怨什么?”

  温苏夌一愣,忙装傻:“什么?”

  周礼桓扯起嘴角:“什么?”

  温苏夌一脸无辜:“什么什么?哦对了,你让谁假扮我们两个来着?会不会露馅?”

  周礼桓哼笑一声,捏着温苏夌的下巴,道:“近来孤太温柔了?”

  温苏夌拍开他的手,横眉竖眼:“放肆!竟敢掐我!”

  周礼桓缚住他的双手将他推倒仰躺在河岸上,俯身压上去,道:“看来孤不该让你忘了孤的本性。”

  温苏夌:“放……唔……”

  ——*——

  只剩一匹马,温苏夌只好和周礼桓共乘。行了一段路,温苏夌忽然问周礼桓:“诶,你知道公证会么?”

  周礼桓微微侧了侧头,道:“岚邑武林公证会,由岚邑武林中所谓最有声望的三人组成。若是武林群龙无首,又无法挑选出一个令大家都信服的盟主,公证会便会设擂,考验竞争者的武、德、智、文、才,最终综合呼声最高者,便会在大周武林所有门派掌门和公证会的见证下,继任为当届盟主。”

  温苏夌皱眉:“武、德、智、文、才?武排第一?”

  周礼桓道:“武林,武自然排第一。辅之以德,当是不二人选。”

  温苏夌嗤之以鼻:“难怪会出郑致原此等败类。”

  周礼桓道:“公证会便是治理这种意外的存在,十人联手,少人可敌。无德可以伪装,无武却经不起考验。正因为如此,加之有公证会做后盾,这种选举标准才被历代沿袭。”

  温苏夌叹了口气,道:“当真荒谬。无武又如何?孙子尚且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无德方是祸患之源。”

  周礼桓闻言但笑不语,温苏夌眉毛一挑,道:“怎么?不服来战!”

  ——*——

  盟主擂台设于啨卌少林寺。

  温苏夌二人行两日到啨卌。一入啨卌,所闻无非是此次参与夺擂的有多少人,来头有多大,谁的胜算有多高诸如此类。

  所有江湖客栈都在开设赌局。赌谁能成功夺得盟主之位。

  温苏夌去凑热闹,发现呼声最高的是武当掌门丁儒,其余都不相上下,魏堂胥也榜上有名。

  温苏夌推了推周礼桓:“借点银子给我。”

  周礼桓:“没有。”

  温苏夌直接伸手去他怀里掏,掏出一沓银票:“谢啦。”

  周礼桓:“……”

  温苏夌噌噌噌挤进人堆里,豪迈地将银票往桌上一拍:“我买魏堂胥赢!”

  寂静了一瞬,忽然有人喊:“你不是那个,在述州胡言乱语的臭小子么!躲这儿来了?正愁找不到你呢,弟兄们,上!”

  温苏夌:“……”

  周礼桓长臂一伸拉了温苏夌护在身后,冷冷道:“谁敢动他。”

  又寂静了一瞬,那人喊:“这个王八蛋一起砍!”

  温苏夌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拉着周礼桓一溜烟往外跑,跑到一半想起来忘了拿银票,又折回去拿了继续跑。

  周礼桓:“……”

  终于甩开了那帮子瞎凑热闹的打手,温苏夌道:“咱们直接上少林吧,说不定能遇到魏堂胥呢。”

  周礼桓勒住马,换了个方向走。

  温苏夌追上他:“喂,周礼桓,少林不是那个方向!”

  周礼桓道:“现在不去少林,距擂台开始尚有十一日,时候未到。”

  温苏夌道:“那去哪里?”

  周礼桓抬眼,看往西北方冲破云层的山巅,道:“东华山。”

  温苏夌奇道:“东华山?可是山灵堇离离大哥的东华山?”

  周礼桓道:“不错。”

  温苏夌道:“去东华山做什么?”

  周礼桓沉默未言,径自策马前行。

  “东华山灵堇离?传言山灵堇离住在东华半山腰上的堇华居中,有人曾经无意中见过,后来,后来再去便寻不到了。听说,要有缘人才能得见呢。”

  温苏夌点头:“多谢你了,老伯。”他看向周礼桓,道,“你为何忽然想去找离大哥?不如我让师父叫他来找我啊。”

  周礼桓道:“先吃些东西。”

  温苏夌嘟囔:“我发现了,你这个人最爱转移话题了。”

  山脚下只有一家客栈,二人进得客栈,都并不太饿,只叫了少许饭菜,草草吃了些。温苏夌调笑道:“你不会是嫉妒本君,忽然想修炼成仙了吧?”

  周礼桓定定地看着他。

  温苏夌拿起手边的酒,看也不看,一口饮尽,抬起眼的时候周礼桓就有了些重影。

  他皱起眉:“我发现你最近怪怪的。”言及此处,他又想起卫修,稍稍明白了些,道:“你担心卫修啊?你真是很奇怪,怎么可以让他孤身一人离宫呢?……让自己的爱人涉险……真是奇怪……不过……不是派小五和小七……”

  温苏夌勉力撑开眼皮,甩了甩脑袋,道,“坏了,我中毒……了……解……药……”

  周礼桓走过去,将他抱起来,道:“天字房。”

  小二马上过来引路。

  周礼桓将温苏夌放到床上,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又倾身吻了吻他的唇,道:“小五。”

  床前转瞬出现一人,正是亲侍小五。

  周礼桓道:“保护好他。”

  小五道:“是,陛下。”

  周礼桓道:“小七那边如何?”

  小五道:“卫公子暂时并未进一步动作。”

  周礼桓点头,转身出了客栈。

  ——*——

  东华,群山之傲,堇离,山灵之首。

  传言欲见山灵之首堇离,十分不易。

  “十分不易?”

  堇离拂袖冷笑。

  周礼桓耳中传入堇离的声音。

  他说:“周礼桓,我知道你寻我所谓何事。你要见我,便孤身上东华。一步一忏悔,百步一跪拜。”

  “若是我能感觉得到你的诚意,堇华居,便在咫尺。”

  一步一忏悔,百步一跪拜。

  天上忽然之间飘起濛濛细雨,周礼桓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站定,屈膝下拜。

  ——入我难迦者,无贫富贵贱之分。无论乞儿,抑或九五之尊,皆需一步一阶。

  ——你是谁啊?不要来烦我,还有很多很多石阶未扫,扫不完,便入不了难迦啦。

  ——周奂哥哥,师父收下我啦,太好啦。

  ——周奂哥哥,不要练啦,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堂堂岚邑太子,终日沉迷于武学,成何体统?明日起,不许再上难迦。

  ——生死有命。奂儿,一切皆有定数因果,无关你,无关任何人。没有人,需要你负责。

  ——皇儿,你是岚邑未来的主人,覆手可倾天下。区区一个难迦,灭了,便灭了。

  ——周奂哥哥,师父呢?师兄们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

  周礼桓站起身,踏着狼藉往前。

  天色渐沉,雨势渐大。

  ——我做错了事,被罚下凡间助你渡劫。

  ——一十三剑,他执意要还,我便成全他。周礼桓,温苏夌从此不欠你一分,而你,欠他两世江山。

  ——便当是,还债吧。

  “还债?”

  “那么我,欠你的两世江山,如何还?”

  周礼桓下拜,复又起身,踏出一步。

  他顿住。

  面前出现一座墓冢。

  隔着雨幕和夜色,墓碑上的字仿佛异常模糊、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得……不容忽视。

  周礼桓跪倒在墓前,用发颤的指尖抚上墓碑,划过每一个字。

  ——桑穰温苏夌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