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乱世生存攻略>第57章 第 57 章

  张舍人正是不惑之年,对后辈也有意提点,既肯带沈瑜去面圣,一路上还在跟他嘱咐在御前的种种:“史官春秋笔法,许多事不需说的那么确切。譬如,陛下召见大臣,谈论朝政,自然要议论,可若是说起家事,记不记便在两可。”

 

  沈瑜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他从前只道史官不偏不倚,下笔自然也是公正的。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为臣之道。

 

  张舍人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陛下也是常人,平日难免有诉诉苦,发发牢骚的时候,若是一字不落记录在案,岂非太过不近人情?”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乾清宫门口。

 

  李起就在门口候着,见到张舍人熟稔地一点头,倒是看见沈瑜略愣一下,便真心实意笑起来,“请,陛下正等着呢。”

 

  张舍人已经说了,起居舍人是轮班的,一来不宜过于劳累,二来也防止史官倾向帝王,帮助隐瞒什么。而每日午膳后是舍人换班的时候。这个时候皇帝可以小憩片刻,舍人则把记录送回起居司封档。

 

  有道是“君王不阅史”,除了皇帝驾崩,新帝继位编撰实录时掉出来作为资料,《起居录》是严禁外传的,否则是有窥伺帝踪之嫌。

 

  两人进殿时吴君翊似乎刚起没多久,身上批了一条披风,正倚着靠垫看折子。沈瑜跟着张舍人踮着脚尖走到他身旁屏风后的位置处。张舍人坐下,沈瑜就只能在他身侧站着了。

 

  “陛下,张舍人已经到了。”李起低声通传。

 

  “知道了。”吴君翊头也不抬的说道,手里的奏折又翻过一页,毛笔落下,安安静静写字。

 

  张舍人手中的笔也跟着落下,记:午后,上起,阅奏折。

 

  过了一刻,也许是终于意识到只是起居舍人到位的消息,李起平日不会特地说一声,吴君翊终于朝屏风后投来一瞥。

 

  这一瞥之下,他不由屏住呼吸。

 

  “沈状元,是随张舍人来的?”吴君翊最终,只是淡淡一问。从屏风后看不清,他的手死死捏紧了那本奏折,把锦缎封片都捏出痕迹。

 

  沈瑜躬身复命:“是。”

 

  “既是舍人,赐坐。”吴君翊再次低头,重新执笔。李起早做好准备,将一杌凳搬过去,沈瑜谢恩后又冲李起道谢,才坐下。

 

  张舍人的笔顿了顿,最终没有记下这一段。

 

  一下午,沈瑜便坐在乾清宫中,冷眼旁观。他试图跳脱自身的经历和情感,以一个史官的角度去审视吴君翊的一言一行。

 

  他们这位陛下年少却稳重,即使是倚在榻上,坐姿也十分端正,持着笔悬空写字,同样稳稳当当,足可看出书法高超。

 

  他看折子的同时命李起在一边念请安折,手上批复,嘴里还不时点评几句,诸如,“废话。”“不必回了。”“准奏。”

 

  根据他所说,李起便把那写折子分好类。

 

  而吴君翊面前的桌案上,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奏折也迅速的分作三类,一类最多,是驳回或留中的,一类较少一些,似乎是准奏,还有不躲不闪,一掌高的一叠,吴君翊没有做吩咐。

 

  一下午,吴君翊感受到那束目光,只觉得坐卧不宁。

 

  从前他只当起居舍人是个物件,或者和李起没有区别。可直到沈瑜坐到那里,他才意识到区别所在。

 

  “这些,朝会上再议。”吴君翊话音刚落,就听李起奏报:“邓大人求见。”

 

  “宣。”吴君翊说。

 

  沈瑜暗暗屏息。他一直听说邓先的威名,从不曾亲眼见过,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谁知步入宫殿的,却不止一个人。

 

  “臣邓先/冯远道/应昱,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免礼,快起来。”吴君翊见到他们,顾不上客气。

 

  应昱是鸿胪寺卿,主管外宾之事。冯远道调入京中,在邓先手下任职。兵部与鸿胪寺的关于一同前来,显然是军国大事。

 

  沈瑜刚刚步入仕途,就能听到这等要事商议,自己都有些悚然。但没人提起他,张舍人在奋笔疾书,他于是也正襟危坐,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吴君翊忙起正事,也忘了在意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陛下,南凉与代国使臣两月后将抵京。”应昱面沉似水地说道。“虽名义上是恭贺陛下继位,可是,来者不善。”

 

  吴君翊冷笑道:“恭贺?只怕是给朕添堵的。”

 

  邓先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宣庆之约尚有十年,若他们派人来只是为示威也就罢了,若是徒生变故,恐怕……”以现在国库的情况,绝不可能打得过鲜卑。

 

  鲜卑原为匈奴崛起后建立的游牧民族,靠着与生俱来的骑射天赋,一扫军队南下。但他们天性好斗,扩张时分裂成了两个部落,并分别建国定都,国名为南凉国和代国。不过,大齐的官员子民一般还是习惯按地域称之为东西鲜卑。

 

  先帝即位之初,东西鲜卑争端不断,然而后期却再度联手南下,先帝不战而降,主动求和,签订宣庆之盟,约定大齐称臣,每年纳贡,持续二十年。

 

  沈瑜注意到,提起宣庆之约,吴君翊的瞳孔骤然一缩,张舍人的笔顿了顿。而他自己,也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一阵沉默后,冯远道主动说:“入京之前,沿途各州县皆以戒严,臣以为,应限制使臣居于四方馆,派重军把守,谨防扰民,宫城亦需加强防备。”

 

  他们稍稍商议了一番,吴君翊发下几道口谕。随后三人告退,吴君翊却单单把邓先留了下来。

 

  “邓大人,大齐如何与鲜卑一战?”那两人的身影一消失,吴君翊就径直抛出自己的问题,字字掷地有声。

 

  邓先毫无惧色,却保守地回答:“若无汴州事变,分而击之,或可一战。”

 

  “如今只能徐徐图之,养精蓄锐。”

 

  他稍稍犹疑了一下,又道:“虽说如此,陛下,张继才此人绝非凡俗之辈。此人能守汴州多年,与鲜卑数次摩擦全身而退,也算一代枭雄。”

 

  “够了。”吴君翊面沉似水。“张继才背信弃义,倒戈相向,朕记得。邓大人,多谢,你可回去了。”

 

  沈瑜这才发现,五月的天,自己背上的衣衫竟然湿透了。

 

  除了商议朝事、批改奏折,每逢单日还有日讲,沈瑜又看着吴君翊神色沉肃、专注地听老学士讲了一会书,甚至看他去院子里练箭,回来换了一身衣服。

一直到吴君翊用晚膳,沈瑜他们才退下。

 

  临行前,沈瑜倒是瞥见,这一桌晚膳不过三菜一汤,都是白灼菜心、蘑菇、海菜之类,倒不见什么名贵的珍品,若不是有点鲜味,恐怕还顶不上沈家的用度。

 

  联想当日明宣帝继位下诏为先皇守孝时民间的嗤之以鼻,沈瑜心中怅叹,倒趋而出。

 

  谁知他走到一半,却被叫住了。

 

  吴君翊因出汗沐浴,重换了一件镶白边的玄袍,湿发披下,更衬得他眉目如画,气质卓然。“张舍人与沈状元今日操劳,赐宴席。”

 

  张舍人连连谢恩,沈瑜也跟着一同行礼。只是他隐约觉得,这宴席似是并非每日赐下的。他难道真是赶巧了?

 

  李起立刻引着两位下去吃酒席,和皇帝的清粥寡菜不同,这可是御膳房为经筵的讲官准备的酒宴,都是各地的珍馐美味,还有上等河鲜。

 

  张舍人挑着那些平日吃不到的野味,赞不绝口。沈瑜想想尚在吃素的陛下,自己也没了胃口,反而多是夹一些菜蔬。

 

  两人吃饱了肚子,这才回起居司。

 

  如今新皇登基,正是整理《起居录》,编撰英宗实录的时候。翰林忙得团团转,起居司也人来人往,到处翻阅资料。

 

  忙归忙,实录修好是一桩实绩,所有参与的人都要晋升。所以这些人都痛并快乐着。

 

  这么看来,沈瑜这个位置,既能面圣,又能沾上修实录的光,真真是十分好了。

 

  不过,他们这些待铨选的进士,终究只是吏部听调,不管在哪儿跟随官员学习,只在吏部有一席之地。状元、榜眼、探花有一席之地,其他人,就只能在外面挤着了。

 

  时不时的,还会有长官前来巡视。

 

  比如这会,沈瑜刚坐下没多久,吏部郎中张大人就来了。

 

  张敏是沈瑜的房师,沈瑜连忙起身迎接。张敏转了一圈,最后才到他身边,笑吟吟道:“伯瑾如今可是人人看着眼热的状元郎了,老夫转了一圈,才找到你。”

 

  “老师说笑了。学生今日正跟着舍人,并不在吏部。”沈瑜连忙道。放探亲假时,他也曾向张府递过拜帖,送过东西。只是那会张敏升官不久,应酬多,总不得空,他也没能亲自拜访。

 

  “知道愧疚,可得请老师好好喝几杯媒人茶。”张敏压低了声音,笑着问他:好些人求到了我府上,不知道你看上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姐?”

 

  沈瑜没想到兜来转去还是为他的亲事。他的脸腾一下烧起红云。杨锋、陈鸿鹏那两人却是已经定亲、成亲的,丝毫不理解他的苦衷,反而低低笑出声。

 

  “学生眼下正忙于学习,恐怕顾不上此事,何况……何况学生的父亲曾去庙中卜卦,道是臣命中不宜早娶,他也不愿早早张罗此事。”沈瑜只得信口雌黄,先敷衍过去。

 

  张敏一脸失望地走了。

 

  沈瑜十分为难,这借口只能应付一时,张敏不如周旷好应付,且张敏家中有一适龄的女儿,倘若他有意……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无穷。

 

  得想个办法,至少避一避他。

 

  所以,过了一月,吏部第一次考核结束,以第一名的身份面圣,被问起想要什么赏赐时,沈瑜答道:“臣请入文渊阁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