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千帆睁开眼睛,久久无声,他适应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不是梦。
眼前不是床顶的纱帘,也不是乱滚的酒坛,更不是岚山顶的梅花。
而是各种各样的带血的刑具和周围那望不到边的黑暗。
身上不是暖和的棉被,也不是客栈老板温心的衣裳,更不是咬牙切齿的君承。
而是勒出血痕的牛皮绳和沉重冰冷的铁链。
远处的大门打开,发出吱呀的喘息,一道微弱的光芒射进黑暗,随即消失不见。
脚步声渐渐清晰,在晋千帆面前停住。
“你?”晋千帆认识这人,涂复。
涂复微笑的说,“小期儿啊!好久不见了。”
晋千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如看空气无异。
“小期儿这是什么态度?你当年可是抱着我叔叔叔叔的叫个不停呢!”涂复仍旧微笑。
晋千帆仍旧漠然无视。
“小期儿,怎么一点斗志都没有,这样可不行啊!这样会让我很挫败的。这样吧!你说一句话,我就告诉你,那姓舒的小子的事!”
晋千帆猛地抬起头,眼睛中如寒冰化为的箭雨纷纷向涂复射去。
“果然是你!”咬牙切齿般。
涂复哈哈大笑,拍着晋千帆的肩膀道“我就喜欢你这表情,这能让我笑上七八天,以后我不高兴了我就拿出来想想,肯定烦恼全消。”
晋千帆冷着脸不去看他的得意样,涂复笑完了道,“我告诉你啊!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我是故意这么说的。”
晋千帆气极,“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有一个老鼠的宠物是吧?啧啧,真是个好宠物啊!它当时冲我扑上来,我还被吓了一跳呢!”
寒气环绕,晋千帆强忍着怒气道“你干了什么?”
“手滑,手滑而已。”涂复毫无愧疚道。
“你混账!”晋千帆奋力挣扎,白衣上一道道红痕,铁链撞在一起哗啦啦的响,“你混账!”
涂复抚上晋千帆脸上自己划的那道伤疤道“傻孩子啊!你是有多痛恨你的这张脸啊!”
晋千帆扭头甩开涂复的手,涂复也不计较,负着手慢踱着步子道“我也痛恨你这张脸,恨不得划上他十道,百道,千万道,划的他稀巴烂!”
晋千帆不理他,涂复又道“你不要一副旁观者的清高态度,知不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表情!”抓着晋千帆的头发,磕着他后脑,把柱子撞的砰砰响,近乎咬牙切齿的喊出声“你越是超然物外越是高高在上我就越是要把你踩在脚下,踩进沼泥里。我要让你脏,我要让你脏的自己都厌恶!”
晋千帆被撞的眼冒金花,刚感觉到涂复松了手,就觉腹腔里一阵疼痛只上大脑。定眼一看,只见雪白的枪缨上红星点点。
君承曾希望它永远都是雪白的,却不料染红它的首先就是晋千帆的血。
在意识远去的那一刻里,他清楚的听见涂复说“我要让他晋家世代忠良毁于此!我要让他姓晋的再一次身败名裂!”
舒俞从地牢里出来,已是那之后五天。
蓝星醒来,为舒俞洗清了冤屈。
星辰谷再次关闭,这座小城又恢复平静。
可对于舒俞却是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无法平静,无法镇静,无法安静。
他像一个疯子般嚎啕大哭,一个傻子般不知所措。
不过十天,他的天就塌了,地就陷了。
他生命里的欢笑,永远离他而去了。
枫云骑出于愧疚或是其他心思,没人愿对他说话,只有逐云岚,可逐云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晋千帆死了”。
把他带到冰库,让他看的竟是白雪鲜血淋漓的尸体。
逐云岚道“晋千帆中了毒,晕了过去,我带他回房休息,可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屋里就只有你带回来的那个小老鼠,已经......僵了。”
舒俞双手覆住已与冰块冻为一体的白雪。
白雪是被舒俞带来的,他进地牢之前,留在了屋里。但这个屋并不是逐云岚送晋千帆休息的屋子。想必,是白雪循着主人的气味自己溜过去的。
晋千帆在大猫嘴里顺手救下小鼠,小鼠却为晋千帆献出了生命。
逐云岚继续道“他失踪没几天,就听说他劫了柔佛国的贡品,死在了流沙坑里。”
罗骁走进来道“和晋帅当初一样,死无全尸,只剩下了一把枪。”
“雪树呢?”舒俞的手冻的冰凉僵硬,手下的冰慢慢消融,头也不回的问道。
“它是凶器,不能拿出衙门。”逐云岚道。
舒俞把白雪抱在手里,慢慢直起腰,脸庞掩在低垂的发丝里,再没天下第一公子的傲气。
他才十六岁,离家不过一年,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自由与欢笑,却有了“回家,再也不出来”的想法。
舒俞回了客栈,将自己关在屋里。
他火化了白雪,将骨灰一星不落的收好。
一连好几天,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逐云岚踹开屋门,本想把他大骂一顿,将他唤醒。
却不料,看到两截断掉的竹箫。
他的行云,他的梦想,他的自由,一切都随着那个扬言要做他知己的人去了。
逐云岚叹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舒俞吗!就因为一个晋千帆你连命都不要了!云意和柯嫣也是,这几天魂都没了,恨不得随他去死。可俞弟,你和他们不一样,云意是他弟弟,柯嫣是他未婚妻,他们有理由难过,你呢!你没理由,你就算为他死在这儿,你也沾不上他晋千帆一点名头!”
舒俞虚弱的张不开嘴巴,一遍遍的在心里大喊,“柯嫣喜欢他!我也喜欢他啊!我也喜欢他啊!”
逐云岚又道,“俞弟,你该振作起来。他走了,可他走的不清白,柔佛这次不只是送贡品还是为了和亲,他当着公主的面杀人,他不仅是自己身败名裂更是有损大堰国威他还牵连晋家了!晋家三代英豪全毁他一人手里了!你不信,我也不信,可别人信,所以你得帮他洗脱污名。”
舒俞动了动嘴唇费力的轻声道,“他的污名,他自己洗,我才不帮!”
逐云岚惊喜的看他扶着床板慢慢站起,忙上前扶住他,轻声道“身体还好吗?”
舒俞的目光依旧空洞,喃喃道“二哥,我想喝酒。”
他的大脑里时而空空荡荡,时而杂七杂八如排山倒海充斥其间。
何为崩溃,舒俞终于理解了,那时连思想都不再属于自己。
除了醉过去,他已无力承受这一切。
醉过去,他就可以抛除掉那些扎根到骨子里的倔强与高傲,单纯的为那个人哭一场,为自己哭一次。
他嚎啕大哭,他泣如雨下。
天下第一又如何,他也只是个孩子啊!
然而,这一醉之后,孩子却残忍又彻底的成长起来。
铁门再次打开,涂复故作同情的叹气道“可怜的小期儿,你再次被抛弃了!”
晋千帆虚弱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
“就算你是晋枫桥的儿子又如何,你已声名狼藉,就算你是晋枫桥本人,犯了错也不能原谅。”涂复道,“有个人,叫武曦的,是你朋友吧?对你倒是仗义!可惜......天妒英才啊!”
晋千帆猛地抬起头来,冷声喊道“你说什么!”
“也是他运气不好,路上被他给看见了,你说我还能让他活命吗!”
“还有那姓舒的小子,听说是什么天下第一公子,可我怎么觉的那么......蠢呢!”
寒冰一寸寸的冻上脸庞,亦一寸寸的冻上铁链,绳索砰的挣断,涂复后退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忙往外跑去,咔哧几声,铁链裂断,晋千帆跃到涂复身后,抓住他的衣服,一脚踹过,冰拳破风一拳拳的砸下,涂复鼻青脸肿的喊道“晋枫桥,晋枫桥没抛弃你!他去救你了!”
闻言,晋千帆果然停了下来,拎着涂复的衣领,掐住他脖子,恶气狠狠的盯着他。
涂复道“当年,大战在即,晋枫桥......”
晋千帆手上勒紧,涂复连忙改口“晋帅,晋帅!晋帅和蓝星换了铠甲,平定安旭叛乱的是蓝星,晋帅......”
“砰!”
晋千帆额上流下两道血丝,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涂复轻呼一口气,冷笑道“死在了救你的道上!”
黑暗里的人浮出身来,一身白衣,面容俊毅。
涂复站起身,狠狠踹了晋千帆一脚,骂道“疯狗!”
“把他扔进炼兵场,你亲自看着他!”
“是!”那人恭敬道。
舒俞在沙漠里走了许久,也没找到柔佛案的蛛丝马迹,甚至连个流沙坑也没遇到。
心里不由郁闷,这双腿真是故意和他作对,想让他安稳点的时候总是给他添乱,现在想让他添乱却安稳起来了。
还是说,没他在身边,我连走路都小心翼翼起来了。
忽见一处沙土血红,舒俞急忙跑过去,双手向下挖开砂砾,映入眼帘的脸庞虽然狼狈但俊朗英气半分不减。
“武曦?”舒俞愣了愣,咬着牙使劲把人从沙坑里拖出来,他身子弱,这一番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却累的他半死。
俯身贴到武曦胸口,胸口隐约传来微弱的心跳声。
舒俞解下腰间的水袋,对准武曦的嘴巴小心倒了些清水。
“武曦,武曦?武公子?武少侠?”
极目远望,四处苍茫,不见人影不见生机。
舒俞低头看着生机渐渐流逝的武曦,咬了咬牙,拉过武曦的肩膀背起他,双腿打转颤颤巍巍的向一个方向走去。
天渐沉,一排脚印深陷进沙地又随即被黄沙掩盖。
武曦虚弱的睁开眼睛,细若蚊声道“舒公子,放下我吧……”
“你好好休息,我已经传信给救兵了,不用担心。”舒俞道。
武曦眼睛只能睁开一条小缝,勉强可看见眼前少年瘦削的肩膀,武曦站直身体,撑开距离往后倒去,他根本没用力气就使两人分了开来,可见舒俞心力已至强弩之末。
风沙漫延,驼铃声近,天边的火烧云耀眼又炙热,如同那一片热烈的红。
武曦轻动嘴唇喃喃道,“我,我看见了,那个人……不是他......”话声戛然而止,一直没有响起来。
舒俞看着他失了生机的面容淡淡一笑,“我知道”。
舒俞转过身,走远了才停下,回头看去。
天边的云层烧的火红,风沙吹起那人的衣裳也是一片火红。
武曦还是来接他了。
舒俞收回视线,一步一陷的往前走了。
没有回客栈,没有北上,没有南下。
他走了,带着断掉的行云和化成灰的白雪,谁也不知道去哪了。
逐云岚急急跑向衙门,却发现雪树还在。
于一堆乱七八糟的铁片绳索之间,孤独的立着。
雪白的枪缨已经完全的变红,无风不扬,已失去了锐气。
雪树有灵,还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或许,舒俞也是这么想的,想着有一天,那家伙会回来,亲自的洗清泼向他的那一身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