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28章 求而不得

  那晚宫饮泓最终还是钓上了鱼来,自己去厨房熬了碗鱼汤,两人分着吃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宫饮泓白天便在城中无所事事地乱晃,将一条路上各种小吃都领着萧熠尝了一遍,夜里就在河里钓鱼,有时还将船摇至城外,在浅摊处摸出许多田螺,拎回去爆炒。

  萧熠平生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河鲜,也是第一次过这种肆意放纵,吃喝玩乐的生活,因想叶清臣已知晓他无事,自然会将消息带回朝夕城,便安下心来,一时也将折雪城的事抛之脑后,不曾催促。

  宫饮泓也似忘了这一茬般,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萧熠今天吃什么,去看戏还是赌钱。

  宫饮泓更喜欢赌钱。他一向手气不好,原本是没有这个嗜好的,可如今有萧熠在,仿佛开了天眼,把把都赢,常常被赌坊的打手追出去三条街,鸡飞狗跳,满载而归。

  而萧熠却更喜欢看戏。他在朝夕城时日日独居,父亲从不与他亲近,身边服侍的人无一不匍匐跪拜,不敢多看他一眼。有一次他在后院静坐,院外传来锣鼓声,他好奇问了一句,那声音便从此消失了。

  其实他并不觉得吵。

  从锣鼓到戏腔,身边的议论与喝彩声,连宫饮泓磕瓜子的声音都很有趣。所有的嘈杂汇聚成一种带着烟火气的生动热闹,反衬得他二十年的生活被雪覆盖一般苍白无趣。

  他在满座欢声之间,时常想起他的母亲。

  ……也许这就是母亲想让他过的日子,为此不惜背叛朝夕城。

  到了晚上钓鱼的时候,两人就在船上下棋。宫饮泓是个臭棋篓子,下棋只看眼前,往往被萧熠三五下杀得丢盔卸甲,他便开始耍赖。

  萧熠十分不齿,但担忧他胡闹下去惊跑了水下的鱼,每杀他八盘总还会让他两回,宫饮泓就心满意足,自以为突飞猛进,哼着歌去烤鱼。

  如此逍遥了近半月,一日黄昏时分,宫饮泓拎着一袋子田螺正沿着田埂往回走,忽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回首一看,一人飞快地打马而来,遥遥地扬鞭唤了他一声:“小公子!”

  宫饮泓向前迎了几步,高声笑道:“苏大哥,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萧熠当即沉下脸去,原来在此地流连半月,是为了等他。

  “让你久等了。”苏檀含笑驰近,翻身下马,宫饮泓这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微讶地退了一步。

  “多日不见,你还好么?”马上那黄衫女子却笑吟吟地同他打了声招呼,余晖照在她凌乱的发髻上,显得毛茸茸的,看上去比往日里平和得多,竟是荆如愿。

  回到客栈,宫饮泓趁在厨房炒田螺的时候偷偷问苏檀:“她怎么会跟来?”

  “……温青瞳死了。”苏檀抱臂倚在门边,看着明灭火光中宫饮泓的侧脸,低声道。

  宫饮泓手上一抖,半瓶辣酱都倒了下去,爆开一片油花,忙后退一步,转眸愕然道:“什么?”

  “那夜温峤暴怒封城,亲率人在密道中一一搜寻,”苏檀神色莫测地顿了顿,“荆如愿找到我,说温青瞳死在她的鬼藤之中,要我带她走。她知晓一条密道通往外界,即使封城也封不了,我便同意了。”

  宫饮泓颠了颠锅,“嗞啦”的滚油声中若有所思地道:“……你为什么要杀温青瞳?”

  等他起锅之时,才听见苏檀开口:“……抱歉,无可奉告。”

  宫饮泓将田螺倒进了一个盘子里,又拨了一小半放进一只碗里,拿另一只碗倒扣上去,这才拎着酒壶并食盒往外走。

  无可奉告……难不成是师父给他的任务?怎么可能。

  苏檀接过他手中的酒,忽低声问:“你知道禁地之秘了?”

  宫饮泓用力冲他眨眨眼,粲然一笑。

  苏檀便欣慰地点点头,走到了前面。

  宫饮泓飞速转身,冲浮在空中的魂魄作了个揖,狗腿地指了指厨房里留给他的夜宵。

  萧熠冷哼一声,从他身侧飘了过去。

  天色已暗了下来,月朗星稀,清风和畅,荆如愿正一个人站在小船上,低头看着桌上那盘残局,见两人端着酒菜走来,古怪地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宫少侠,你很有兴致啊,与谁下棋么?”

  宫饮泓一跃而上,船身晃荡间笑道:“是啊。”

  荆如愿拂衣坐下,一手还敲着棋盘,盯着宫饮泓道:“这黑子老谋深算,白子实在差了许多,最后却是白子赢了,嘿嘿,真是有趣。”

  苏檀凝眉看了眼棋盘,垂眸将之移到一边。

  “见笑了,”宫饮泓镇定自若地指了指船边钓竿上一高一低坠着的两个糖人,笑道,“今日我和客栈里一个孩子下着玩,让了他几步。”

  萧熠嫌弃地扫了他一眼,真能瞎吹。

  这两个糖人是两人下棋时的筹码,谁输了便往下放一点,“宫饮泓”好几次差点落水,都是他放了他一马,才没被鱼吃个干净。

  “咦,这一个不是你么,”荆如愿拎着鱼线把两个糖人都拉了起来,眼眸一转,诧异道,“另一个……是萧灵照吧。”

  苏檀目光在那两个糖人身上停顿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了,将酒壶砰地放在桌上,淡淡道:“吃饭。”

  月至中天,三人把酒都喝了个干净。

  荆如愿第一个醉倒,满面绯红地趴在桌上说胡话。她平日里看着疯疯癫癫,不好招惹,喝醉了酒却豪爽干脆起来,被宫饮泓三五句话套出了底。

  原来她竟是世外高人冲虚老道的关门弟子,冲虚坐化之后,被公输煌招徕了去,一直待在禁地之中,为他钻研术法。她生性孤僻又狂妄,原本是看不惯折雪城的城主,才跑去风陵峪待着,如今风陵峪更加待不下去,她便打算再回折雪城。

  波心月荡,夜风转凉。

  宫饮泓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颗田螺吸进嘴里,舔着唇开始收拾桌子:“走吧。”

  苏檀原本便寡言少语,喝了酒更是一言不发,本是静静坐在一边,当他收到自己面前时,却忽按住了他的手,声音喑哑:“……来时我曾想,或许你不会在这里等了。”

  宫饮泓怔了一瞬,恍然般拍了拍他的手,轻叹道:“苏大哥,你别多想。这些年我们三人常在此相聚,纵然如今……我又怎么会不来呢?”

  他能下山后,没事就要来此处看看,后来谢驰岚和苏檀便都知道来这里寻他,三人没少在此处喝酒,如今谢驰岚已故,旧地重游,故人不在,难免心生感慨。

  苏檀松开手,抬眸看了他半晌,淡淡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刚上山时的情形?”

  他原本是钟山派的弟子,可惜那个门派整日里不知死活地跟万法门作对,被一锅端了,因他不曾作恶,公输煌网开一面,将他收回了万法门,做个扫地的门童。

  “当然记得,那时候门里的人老欺负你,你也不说话,任他们欺负。师兄看不过去,叫我偷偷地帮你……”后来苏檀受门主倚重,感念师兄心善,常常来寻,师兄为了避嫌,不敢与他当面交好,每每派宫饮泓去见他。宫饮泓还记得自己坐在树上,掷果子给他,说师兄不能见你,苏檀便点点头,也看不出是否失望,拿着果子走了,第二日又来,有段时间,宫饮泓都觉得他就是来领果子的。

  直到有天晚上下雪,他和谢驰岚从外边回来,瞧见苏檀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树下,身上都是积雪。

  听见二人踩雪的声音,他飞速转过头来,月光落在他脸上,那神情温柔得雪都要化了。

  当时宫饮泓心中便嘎噔一声,谴责地转头盯着依旧波澜不惊温和从容的师兄,作孽啊,又惹了一笔情债。

  宫饮泓顿了顿,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劝道:“师兄为人向来心善,他定不愿我们为他难过。”

  苏檀看着他道:“你能这样想便好,不要为了公子做傻事,他若知道,必定难安。”

  两人对视一眼,各怀心思,眸光闪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就在这时,宫饮泓身后幽幽响起一个不悦的声音:“说完没,我饿了。”

  “……”

  宫饮泓把田螺热了,又熬了碗鱼片粥,并两碟小菜,做贼似的摸回房里,给神君上贡。

  萧熠其实吃得很少,他本就是个魂魄,又怎么会饿?

  宫饮泓瞧他不似往日里吃得干净,还道是今晚辣酱放多了,又觉得他薄唇辣得发红的样子比平时还好看,偷偷多看了几眼,才去洗漱。

  待躺上了床,他却又睡不着了。

  窗外朗月生华,清辉如霜,给端坐在窗前小塌上的萧熠勾勒出一层银光,澄静幽寂如白露凝出的幻影。

  他不知从哪个典籍里看来,说魂魄吸月之精华有助修为,便夜夜大开着窗户修炼。

  宫饮泓盯着他忧愁地想,万一神君修炼成了妖怪,可怎么收场?

  萧熠睁开眼,没好气道:“做什么?”

  宫饮泓侧身躺着,转了转乌黑的眼珠:“你不喜欢苏大哥?”

  “……哼。”你倒是很喜欢他么?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宫饮泓长叹一声,把感天动地的“程门立雪”讲了一遍,末了唏嘘道,“苏大哥这点隐晦的心思,或许师兄临死也没能知道,只有我猜到了一二。求而不得,何等伤心?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心有戚戚。师兄如今走了,我总得安慰他几句。”

  “……”萧熠不动声色地挑眉睨着他,脑海中的小人按着他猛锤头,什么心有戚戚,你这个笨蛋,连别人喜欢的是谁也没弄清楚,还在这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倒真要替苏檀觉得可怜了。

  “怎么,你不信?”宫饮泓扬眉道,“我师兄丰神俊秀,谦谦君子,男女通吃,喜欢他的人能从昆吾山排到折雪城。”

  “那你呢?也喜欢他?”

  “我自然喜欢师兄,”宫饮泓垂下眼眸,偷笑着占口头便宜,“不过那时候我太小,还一心惦记着初恋情人呢。”

  萧熠轻哼道:“……那人呢?”

  宫饮泓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绕了一圈,痛心疾首地摇头:“岁月啊……”

  室中陷于一片静寂,宫饮泓以为萧熠又已经了无兴致地入定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道:“……你也求而不得么?”

  宫饮泓浑身一僵,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雪,双眸飞快地黯淡下去,忽将被子拉过发顶,半晌,闷闷地“嗯”了一声。

  风吹窗格,隐约作响,宫饮泓把被子扯下来,窗下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

  小白:当着我的面含情脉脉,当我死的?ヽ(‘⌒′メ)ノ

  苏檀:我怎么觉得阴森森的?⊙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