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205章 第二百零五章,倾谈

  入冬后,赵国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咆哮的朔风卷着鹅毛大雪,横扫邯郸城内外。

  秦军迫于秦王的攻城御旨,不得从邯郸左近撤离,仍在风饕雪虐的山野中驻扎,景况十分艰苦,士卒病倒者甚众。

  赵、魏、楚三国联军看准秦军受难,合力向秦营发动猛攻。

  秦军人数不及联军,天寒与疾病又大大损减了秦军的战力,几场交锋下来,秦军连连退却。

  王龁万般无奈,只得不停派信使回咸阳告急,恳求秦王嬴稷施恩,允许军队便宜行事。

  *

  自子月中旬始,秦王嬴稷几乎天天接见战地来的信使,信使们翻来覆去皆是陈述秦军的惨况。

  到了丑月,信使犹然络绎不绝,同时国内各级官员也纷纷上书,劝嬴稷勿再强攻邯郸,又请求嬴稷珍重贤臣、恢复武安君白起的职位。

  嬴稷心情沉重,连续数日免去朝议,只在高乾殿处理政务。

  这天,他阅毕巴郡、黔中郡两郡郡守的谏书,仰天长叹:“连偏远的巴郡、黔中郡官民都抗议寡人之令!战事不利、物议沸腾,寡人竟似陷入内忧外患之局!”

  张禄俯身一拜,道:“战事不利,原因繁杂,但物议沸腾,却系武安君一人所致!赵贼负约,大王兴师灭赵,本为合理之举,朝野官民纵忧虑战事,却绝不敢妄议大王宸断,而今大秦官民如此胆大妄为,正是因为周知武安君曾公然反对大王,众人种种呼吁,名为上谏国主,实则俱是趋附武安君!眼前形势明朗昭然,秦人心向武安君、不向大王!倘或大王依旧宽容姑息武安君,朝野必将大乱!微臣恳请大王当机立断,及时消除祸患,挽回威信、安定国情、稳固王权!”

  嬴稷双眼中寒光凝聚,严声道:“寡人乃是秦王,在大秦境内、以至普天之下,寡人都是无上至尊,寡人绝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寡人的权威!”

  张禄心下大喜,道:“大王英明!”

  嬴稷睨视张禄一眼,倏然嘴角稍撇,冷冷的问道:“张禄先生,寡人命你游说楚王背赵,此事进行得如何了?”

  张禄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满怀欣喜之情顷刻间荡然无存,心脏怦怦急跳,答道:“大王,咸阳离陈郢太远,使者往还游说颇费时日,故于今未获楚王答复。”

  嬴稷道:“哦,寡人还道先生料理外务非常顺利,因而有余暇替寡人分担内忧。”

  张禄紧张得不敢动弹,道:“微臣身为大王之臣,大王的内忧外患,微臣皆须辅助大王排解。而微臣认为,内忧与大王的干连更为密切,较外患危急百倍,是以微臣当须先助大王摒除内忧!”

  嬴稷朗声道:“先生可真是寡人的忠臣哪!”语气微妙,似笑非笑。

  张禄听了嬴稷这句夸奖,心底越发忐忑不宁,忙又毕恭毕敬的道:“微臣得以报仇雪恨,并成就一番事业,全是倚仗大王的恩德!大王是微臣的主公,更是微臣的恩公,微臣必定竭尽智力,效忠报恩!”

  嬴稷道:“先生忠忱,寡人了然。寡人今日会给武安君另做安排,先生且回府去吧。严寒季候,先生可要善自保重。”

  张禄稽首道:“谨诺,微臣多谢大王关怀!”

  嬴稷侧了脸吩咐蔡牧:“召蒙骜进见。”

  巳时末,蔡牧到武安君府传旨,对白起夫妇道:“大王有令,武安君明早启程,不可迟误。”

  司马靳、杨端和等人惊道:“什么?之前不是说仲春才启程吗?大王怎突然变卦了?”

  白起和婷婷也略感讶异,但夫妻俩毕竟心志恬澹,遂从容接旨。

  蔡牧离去后,武安君府的仆役守卫们都围上来,众人皆不知说什么才好,男男女女只是抹泪。

  婷婷心中亦充满惜别之绪,难受得眼圈发红、泪凝于眶,但她生怕自己一哭,又使众人愈加悲伤,便努力收着泪水,强颜微笑的温言宽慰众人。

  过了片刻,白起扶婷婷回卧房,徐飞捧来一碗安胎药。

  “武安君,武安君夫人,老夫有一事相求。”徐飞弯腰行礼,笑容可掬的说道,“老夫想随二位同行,盼二位允准。”

  婷婷细眉颦蹙,道:“我怀孕以来,多亏有徐医师关照,方能诸事顺遂,我也希望徐医师继续帮助我们夫妻。然阴密是一座小邑,远不如咸阳城物阜民丰,气候也不及咸阳,徐医师年事已高,还是留居咸阳为好,一则咸阳的环境适于颐养,二则徐医师的家人都在咸阳,徐医师不宜远离家人。”

  徐飞道:“夫人为老夫设想周全,老夫由衷感激。老夫年纪虽大,身子骨倒还硬朗,不妨碍出行,老夫的老伴儿前年辞世,儿子则自有家业,老夫换个地方定居行医绝无不妥。”

  婷婷兀自犹豫不决,道:“可是大王令我们明早就启行,冰天雪地赶路,对徐医师而言太辛苦了。”

  徐飞笑道:“夫人忘了吗?老夫也是行伍出身,行伍中人岂有畏惧辛苦的?”

  婷婷冁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徐医师了。”

  白起也点首致谢:“多谢徐医师。”

  徐飞笑着作揖道:“不敢当!老夫要多谢武安君和夫人收留才是!”

  午膳过后,白起夫妇收拾行装。

  白起虽被贬谪,但嬴稷保留其爵位、亦未下令抄没武安君府的财产,因此白起夫妇可像昔年穰侯魏冉那般,将府中财物尽数随身运走。白起军功显赫、封邑辽阔,武安君府的收入加上国君赏赐、同僚朋友馈赠,财物足足摆满了十间库房。

  然而白起夫妇对财富毫无贪念,两人只整理了必要的盘缠、衣服、食物、药材、器皿,以及夫妻俩历年互赠的礼物,还有朋友赠予的一些纪念物品,仅需两辆车就能装运,和魏冉千乘东迁的阵势相比,差距甚大。

  那十间库房的金玉珠宝、绫罗绸缎,白起夫妇都留在武安君府。季浚带着几名仆役到库房清点,将数目记录于一卷竹简上,交给婷婷。

  婷婷手捧竹简,与白起说道:“今时今日,我们能为将士们所做的诚然有限,这些财帛,我们便全部捐出,资助战事、接济将士家属,老白意下如何?”

  白起轻抚婷婷雪白的脸庞,温柔笑道:“就照婷婷的意思办。”

  夫妻俩清理卧房时,婷婷又在一个大木箱底部发现一个小木匣,她好奇的打开木匣,见木匣里有一块精雕细琢、花纹华美的白玉牌,玉牌之下垫着一方帛书。

  “大王恩旨,可不拘礼法,可凭武力御侮,可调令武将与虎贲卫队,以此玉令牌为信。”婷婷小声读出帛书上的文字,脑中一团迷雾,抬头询问白起:“老白,你可知晓我何时得的这玉牌?这帛书倒是我自己写的,可我完全不记得整件事的始末。”

  白起仔细想了想,道:“这是你我成婚那一年,大王赐予你的权柄。彼时曾有权贵欺负你,你虽机智应对、未有吃亏,却到底碍于礼法、束手束脚,所以大王给你反抗权贵的特权,让你可自由的大展拳脚。”

  婷婷依稀回忆起当年的形景,皱眉道:“以我的身份,断不该握此权柄,这可是大大的逾制了。我那时年轻,不通晓君臣纲纪,行事也不够持重,只图一刻兴致,故而未当场推却这份恩旨,老白你比我懂事,你怎不拦阻着呢?”

  白起笑道:“你当时正高兴,我可不要给你扫兴。再者说,这权柄对你有利,我何必拦阻?你见到权贵倚势欺人,肯定会出手教训,这权柄恰能使你免责。”

  婷婷道:“‘可不拘礼法,可凭武力御侮’,这两条也就罢了,但是‘可调令武将与虎贲卫队’这条逾制得过分了,你那时竟也没提醒我。”

  白起搂住婷婷,道:“‘可调令武将与虎贲卫队’这条,你根本无需动用啊,因为有我在你身边,我不需要你发号施令就会出手护你、助你,你何须再找其他帮手?既然用不到这条,我也就不多言了呗。”

  婷婷幽幽叹了口气:“归根究底,是我自己行事不够妥当,怨不得你,而且我还将此事遗忘了数十年,若早点记起来,也好趁早把不该掌握的权力退还。”

  白起笑道:“你真要觉着不安,现在退还玉牌也是一样的,反正这数十年里,你也没做过越分的事。”

  婷婷点一点头,道:“也只能这么着了。”

  是时,蒙骜来到武安君府传旨,白起和婷婷至大厅接旨,蒙骜称秦王嬴稷宣召婷婷入宫。

  婷婷向白起道:“正巧,我把物事都交给大王。”

  白起紧握婷婷之手,对蒙骜说道:“我陪同内子。”

  蒙骜谦和的笑道:“大王料到武安君定要陪着夫人,倒也并不禁止您进宫,但大王有言,您不得与夫人同乘驷马金车,并且大王只见夫人,不见您。”

  白起剑眉稍拢,俯首凝视着婷婷。

  婷婷莞尔:“没事的,老白安心。”

  白起踟蹰了须臾,道:“好,我骑马护送你。”

  于是白起夫妇回入卧房整装。婷婷选了一身绯红底色、绣乌黑云纹的衣裙穿上,白起穿一身纯色无饰的黑衣。

  白起又为婷婷重新梳了一个简约雅致的发髻,簪上一枝婷婷喜爱的鸿雁白玉簪。

  婷婷对发型很是满意,笑赞白起手艺高妙。她瞥见白起衣领一处微鼓,轻轻帮他捋平,纤指不经意碰着一小块硬物,道:“原来是玉佩卡在这里。”

  白起将衣领下的一枚鸿雁玉佩摸出,爽朗笑道:“恩,婷婷每次头戴鸿雁玉簪,我也会佩戴鸿雁玉佩,鸿雁出双入对、恩爱不离,就像我和婷婷一样。”语毕,嘴唇在婷婷丹唇上甜蜜一吻。

  婷婷雪颊晕红,唇畔含笑,娇艳不可方物。

  蒙骜在武安君府外候了片晌,白起夫妇携手出来。白起扶婷婷登上驷马金车,然后自己骑上骏马玄海,伴在金车右侧。

  其时雪止天阴,北风轻微,寒意不是太盛。婷婷坐到窗边,用金钩挂住挡风避寒的暖帷,笑盈盈的与白起对望。

  车队从武安君府行至王宫,径直进入宫门,到达大殿外的陛阶之下。

  蒙骜朝白起抱拳施礼,道:“武安君,您须留步了。”

  白起点头,翻身下马,至金车下接引婷婷。

  婷婷下车后,将披在衣服外头的白色羊毛大氅解下,交给白起,道:“老白,你等我一会儿。”

  白起微笑着应承:“恩,我在这里等着婷婷。”

  婷婷嫣然一笑,双手捧过一只木匣,旋身举步,端雅轻盈的走上陛阶。

  白起翘首凝望婷婷的背影,深邃透亮的双眼不舍瞬眨。

  婷婷走到大殿外,蔡牧立即趋前相迎,领她进入殿内。

  秦王嬴稷早已从高高的王座上走下,端立于大殿中央,目不转睛的望着婷婷。

  天色阴沉,大殿内虽燃有千百灯火,却犹然不甚亮堂。

  但婷婷一现身,大殿内就仿佛刹那升起了阳光朝霞,明媚温暖、柔和普照,瞬时驱散了昏昏弥散的晦暗。

  嬴稷混沌的心海,也顿即晴朗开畅。

  这番极其震撼、极其美好的感觉,恰如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那是嬴稷登基后的第十一年,秦军与六国联军交战失利,六国联军攻破函谷关,嬴稷在母亲宣太后的勒令下,割地予韩国、魏国,换取止戈息兵。其时嬴稷想着自己霸业受阻、权力受制,心情颇是低落,为了疏解悒闷,他去华山观光散心,那天定好了上东峰欣赏日出,但他一时兴起,执意独行,不慎勿入岔道,竟走至云深雾绕的险地。他看不清景况、辨不了方向,寸步难行,已深感骇惧,忽又思及执政所遇的挫败,内心益发悲苦,垂垂濒临绝望,几欲放声痛哭!就在此际,一位身形娇小、红衣雪肌、美貌绝伦的“小仙女”轻飘飘飞落于他眼前,纯雅浅笑道:“请勿慌急,我带你走出这片迷雾。”嬴稷恍恍惚惚,不知眼前的“小仙女”是真是幻,但他蓦然觉得昏晦迷蒙的视野已是明亮无比,便不由自主的紧跟“小仙女”而行,满腔的绝望也迅速变成了难以描叙的憧憬和热情。“小仙女”果真引领他走出了险地,当他看到清晰的山路、远方的人群旗帜时,他在心底坚定的道:“是,我是雄才帝王,纵然偶遇困局,也断断不该沮丧气馁!我承天命,必能闯出困局,鹏霄万里、龙腾九州!”而对于那位如梦似幻的“小仙女”,他真是衷心爱慕、赤诚感恩:“是小仙女救助我脱离困境!小仙女那么美丽、那么善良,我要娶她、立她为王后,我要尽一生之力爱护她、报答她!”

  当年的华山“小仙女”正是婷婷。因诸般缘故,婷婷没有嫁给嬴稷,而是成为了嬴稷臣属白起的妻子。但婷婷以臣妇的身份定居咸阳,却也是和嬴稷同朝共处了三十余载。

  婷婷如今的模样与当初无异,依然是纤小的身材、雪白的肌肤、容颜秀丽绝俗、微笑明净纯美。可嬴稷细瞧她的面庞,终是发现一丝不同,那就是她眉宇间凝着一抹淡淡的清愁,不似昔日的开朗无忧之态。

  “小仙女的愁思,皆由我而生!我曾立志爱护她、报答她,可到头来我却伤了她的心!”嬴稷暗暗自责,惭愧不已。

  婷婷款款走近嬴稷,在距他五步的地方驻足,袅袅下跪参拜,道:“臣妇拜见大王。”

  嬴稷温然笑道:“小仙女无需多礼,请坐。”

  他身后已设好了坐席与几案,几案上有香茶和各色细巧小食。

  婷婷谢了恩,恭肃就座。嬴稷坐在她对面,蔡牧给两人斟茶。

  偌大的殿堂之中,仅有这三人。

  嬴稷笑呵呵的道:“小仙女,你我相识数十年,我从未有机会与你谈心,今天邀你来,便是想和你倾谈,还请你莫要拘礼。这桂花糕、枣泥饼、糯米丸子、酸梅干、桂圆干、牛肉干,全是你爱吃的,你随意吃。”

  婷婷又谦恭的谢恩,然后将带来的木匣摆在案上,道:“大王,臣妇有物事上呈。”

  嬴稷道:“是什么?”眼角眉梢笑意不减。

  婷婷打开木匣,请嬴稷检视,说道:“大王,此竹简记录了臣妇家中积存的资财,夫君与臣妇愿捐献资财,支助战事和诸位将士。还有此两卷帛书,是夫君撰写的兵书,夫君将他生平所历战役的经验都写录了下来,但他也说,兵书仅供参考,用兵之道须以实践为准,要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还有……”

  嬴稷的目光已然投注在帛书旁边的一块玉牌上,不等婷婷说完,他插口道:“这块玉牌是我送给小仙女的礼物,亦是我授予小仙女的权柄。我当日有言,‘小仙女你不用再受礼法约束,任何人若是冒犯了你,你可随意整治之,必要之时甚至可以调用寡人的武将和虎贲卫队为你而战’。这玉牌实是令牌、是符信,你持于手中,随时可行权,此外我也颁布诏书昭告天下,虎贲卫队和国内各武将亦收到相应指令。”

  婷婷听到这些话,着实佩服嬴稷的记性,同时自感愧疚,遂避席叩拜。

  嬴稷脸色大变,忙移身凑近婷婷,慌慌张张的道:“小仙女勿行此大礼!我适才说了,你莫要拘礼!”

  婷婷却不起身,道:“此玉牌极为贵重,臣妇今日原物奉还,并伏乞大王宽恕臣妇之罪!”

  嬴稷错愕道:“你为何要把玉牌还给我?你品德高尚、处世圣善,又有什么罪过需我宽恕?”

  婷婷答道:“臣妇只是臣妇,不可逾越礼法,更不可调遣国家武将和大王的虎贲卫队。彼时臣妇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一刻高兴,居然就接受如斯重赏,后来又因忘性太大,浑然忘却此事,今天臣妇收拾行李,见到玉牌,才回忆起往事。臣妇这么多年都占着这逾制越分的权柄,实在不成体统,便是现下奉还,也为时太晚。臣妇无知又大意,恳请大王恕罪!”

  嬴稷立刻道:“小仙女多虑也!我授你特权,正是想让你凌驾于礼制律法,我乃大秦之主,既是我亲自授权,便没有‘不成体统’之说,你绝无罪愆!”他拿起玉牌,双手捧给婷婷,柔声道:“请小仙女留着玉牌,我许你的权柄,你继续持有。”

  婷婷道:“大王美意,臣妇铭感,但臣妇万万不能再持有这权柄。”

  嬴稷胸口一阵酸痛,双手隐隐瑟缩,颤声道:“小仙女,你执意归还权柄,可是为了帮白起避嫌?”

  婷婷平素不喜过问政事,但既为重臣之妻、半生陪伴夫君效力于朝廷,就免不了耳濡目染朝中万象,对于那些攘权夺利的明争暗斗,她虽无甚兴趣,却也不是完全懵懂。此次白起遭受贬谪,她自然明了其中有国君疑忌的原故,因而她重见玉牌虽是事出偶然,但上交玉牌、奉还权柄却的的确确有减轻国君忌心的意图。

  “大王,臣妇本就不该握有此等权柄。”婷婷语声平和的道,“至于夫君的事,臣妇诚然也企盼能减少您对他的不满。”她措辞谨慎,用了“不满”二字,而非“顾忌”、“猜疑”等折损君主威风的词语。

  嬴稷喟叹道:“小仙女,我跟白起抵牾不和,与你并不相干,你不用归还属于你的权柄。”

  婷婷摇一摇头,道:“夫妻一体同心,夫君出了事,妻子断不能置身事外。”

  嬴稷心中酸楚,眼睛里也有难忍的酸意。他仰面深深呼吸,缓和了许久,方又垂首凝视婷婷,问道:“小仙女,你恨我吗?”

  这一问突如其来,婷婷冷不防吃了一惊,抬眸愣怔的看着嬴稷。

  嬴稷长眉皱拢,苦笑道:“希儿说,你不恨我,我当时听了很欢喜,可后来再一思量,你怎会不恨我?而我又凭什么奢望你不恨我?”他的表情惨淡无比,但双眼的光亮仍充满温和,脉脉笼罩着婷婷娇小纤弱的身影。

  婷婷宁定了心神,又低头伏拜,道:“希姐姐很了解臣妇,臣妇确实不恨大王。虽然夫君受到贬谪,但我们夫妻俩原非贪权之人,所以不会因失权而怀恨。”说至这里,她顿了一顿,唏嘘着续道:“若非要说臣妇存着什么情绪,那便是臣妇担心将士们的安危,以及臣妇即将远行,很舍不得咸阳的亲友们。”

  嬴稷双手紧握玉牌,缄默须臾,嗫嚅道:“不只是今回白起的事……这之前还有好几件事……”

  婷婷耳闻此言,一颗心沉了下去,乌眸悄然闭合。

  嬴稷用力喘一口气,直说道:“当年尔祺、尔瑞惨死,主谋是我。四贵失势,冉舅父迁居陶郡,母亲晚年不豫,亦是由我所致。长平之战,赵军易帅,虽说是赵王自有主意,但我也确实设计加以煽动。这些事,这些我多年掩藏的机密,小仙女你早就知晓了吧?”

  婷婷追思着尔祺、尔瑞、魏冉、太后、赵括等人,哀恸难抑,不由得泪如泉涌。

  她生怕大哭失仪,遂稍稍抬身,伸袖擦拭泪水。

  嬴稷眼见婷婷落泪,心里霎时涌出无尽的怜爱、无尽的歉疚,不禁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她。但动作做了一半,他陡然警醒:“小仙女端雅高洁,且是我的恩人,我怎可无礼冒犯她!”即缩回手臂,不敢轻举妄动,强自苦受满心焦灼。

  只听婷婷小声道:“大王所述之事,臣妇是前年听闻的。”

  嬴稷颓唐的点了点头,道:“恩,这些事桩桩属实,并非有人捏造。”

  婷婷默然,眼角又滑落一颗泪珠,晶莹剔透,慢慢掠过雪白的腮颊。

  嬴稷心似刀割,惨恻道:“小仙女莫哭,你只管骂我、报复我,我甘愿承受,绝不怪你。”

  婷婷眼中泪水流转,幽幽的道:“大王切勿多心,臣妇从没恨过您。”

  嬴稷双目直勾勾盯着婷婷,神情既惊异、又困惑,道:“小仙女,我迫害了你的多位亲友,现今又整治你的丈夫,你……你当真不恨我?”

  婷婷道:“亲友遇害,臣妇痛悼,夫君受挫,臣妇怜惜,臣妇的情愫便是如此,臣妇对大王绝无恨意。”

  嬴稷眼睛红热,问道:“你为何不恨我?”

  婷婷答道:“灭义渠、削四贵、长平之战、邯郸之战,均是国家大事,大王乃一国之君,为国家大事筹谋部署,天经地义,纵使目的与结果不合臣妇心意,臣妇也不可因私心而怨恨大王。”

  嬴稷愕然,旋即一声慨叹:“是了,小仙女一向恪守君臣之道,是忠君的贤臣。”嘴角微微含笑,脸色却依旧忧郁,更夹杂莫可名状的失落。

  “小仙女,我从来没想用君臣之道约束你,”嬴稷苦涩的道,“所以你也不必为了遵守君臣之道,压抑了你的恨意。”

  婷婷摇头:“大王,就算不依君臣之道,臣妇也不恨您。”

  嬴稷身躯一震,惊呼道:“小仙女,你说的是真的吗!”

  婷婷缓缓抬起脸,一双亮晶晶、泪盈盈的灵动乌眸和婉的望着嬴稷,道:“依君臣之道,大王是臣妇的君上,不依君臣之道,大王是臣妇的亲友。臣妇不恨君上,更不会恨自己的亲友。”

  嬴稷两眼圆睁,热泪滚滚而下。“我是小仙女的亲友!原来我亦是小仙女的亲友!”他一字一字的喊道,眉目扭曲、面皮抽搐,却满脸尽是欣悦感动。

  他对婷婷的情,洵是男女之情、爱恋之情,但婷婷既已嫁于白起为妻、与白起恩爱和乐,他有自知之明,且尊重婷婷,便也不企望自己成为婷婷的爱人。几十年来,他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关怀婷婷,婷婷则协同夫君为国事出力、更有数次护主救驾之功,他与婷婷可说是情义深厚,但由于君君臣臣的法规,两人相处往往正色庄容,是故他一直只当婷婷对他较为疏远。他极度羡慕白起,自不必说,他还很羡慕赵括,羡慕希儿、唐夫人,羡慕魏冉夫妇、太子柱夫妇、尔祺、尔瑞,因为他们都是婷婷的“亲友”。婷婷和丈夫深怜密爱的昵昵缠绵,和亲友无拘无束的言笑晏晏,而轮到他这个国君与婷婷照面时,婷婷唯有敬小慎微的恭顺效忠。

  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在婷婷心目中亦是亲友!婷婷对他实也抱持温暖亲切的真情,而不是只有冰冷肃穆的君臣之义!

  “小仙女,你常年随军征战,又数次护卫我,你不仅是为了襄助白起、尽忠报国,你也是真心要帮我,是不是?”嬴稷殷切的问道。

  婷婷注视着嬴稷,轻轻颔首。

  嬴稷展眉开眼,泪水流淌愈急,道:“小仙女,你待我真好!”

  他明知婷婷待他是亲友之情,与他最向往的爱情究竟不同,但他业已心满意足、欣慰无已。

  婷婷舒雅的欠身一礼,道:“大王待臣妇也极好。臣妇十七岁离开师门,至俗世修行于今,生活很是幸福,虽说经历过几度生离死别的伤心事,但到底是快乐之事更多。臣妇一生之幸,有夫君的娇宠,亦有亲友的关照,大王恰是臣妇重要的亲友,大王对臣妇善意眷注、照拂有加,臣妇不胜感激!”

  嬴稷朗笑道:“小仙女不用这样谢我,快快免礼!”

  他伸袖擦干眼泪,又将玉牌捧给婷婷,道:“小仙女,玉牌你且收下。我许你的承诺,一生不渝!”

  婷婷不接取,柔声道:“大王,臣妇不可持有逾制的权柄。”

  嬴稷笑道:“礼制之限,是为了明确尊卑秩序,但你我既是亲友,又何来尊卑之分?请你勿拒却我这个亲友的心意。”遂把玉牌塞在婷婷手中。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托着婷婷的纤手时,特意隔着她的衣袖,不触及她皎洁娇嫩的肌肤,显是不愿冒犯了她。

  婷婷见嬴稷一片挚诚,终不忍继续回驳,细眉颦蹙,乌眸晶泪充盈,道:“多谢大王。大王日理万机,请多保重龙体。”

  嬴稷应承道:“好。”

  婷婷又想到希儿,向嬴稷请求道:“臣妇明早即要启程,今日既进宫来,大王能否允准臣妇去蒹葭殿与希姐姐道别?”

  嬴稷笑道:“不必了,你明早动身,希儿定会出宫送你,那时道别即可,无需今日多增离愁。”

  婷婷听嬴稷说了“不必”,她也就不再强求,只是心里颇觉遗憾。她天性不爱勉强别人,她的那些撒娇俏皮的央告手段,皆仅是对着爱侣白起施展。

  少间,嬴稷陪婷婷步出大殿,到了陛阶前,婷婷屈身道:“天寒风凛,大王请留步。”

  嬴稷点一点头,恋恋不舍的目送婷婷走下陛阶,但见婷婷红衣微拂、纤姿轻巧,宛若一朵绮丽可爱的丹霞,飘飘远去。

  婷婷来至白起身前,夫妇俩相视一笑,白起为婷婷披上纯白的羊毛大氅。

  随后白起夫妇朝陛阶上的嬴稷礼揖作辞,继而坐上马背,径往宫门方向去了。

  天空又有雪花纷扬洒落。

  白起将婷婷搂得更紧,婷婷甜甜的笑着。

  嬴稷兀自伫立,双眼俯眺白起夫妇,目光炯炯闪烁。

  蒙骜上前,低声道:“请大王示下。”

  嬴稷伸手按住悬于胸口的玉璧,平静的道:“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