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 我活得不算清醒。
脑子里常有不切实际的幻梦,也总是在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自诩是晟朝开国以来天赋最高的神算,即便手上过了成百上千人的八字卦象, 仍然勘不破人心。
但我为数不多该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就是谢阆从来都不会听我的话。
以前让他近我亲我喜欢我, 他不肯。
后来让他安安分分地做我的邻居, 他不肯。
如今让他自己先跑不要管我, 他仍然也不肯。
怪傻的。
“将他们押到地牢去。”傅容时收了刀,站到被兵士围着的我们两人面前,不紧不慢道。
我抓着谢阆的衣袖不放, 抬起头看他。
“分开他们。”傅容时又添了一句。
进了地牢之后, 我被塞进了头一间牢房,而谢阆则被傅容时和三个兵士一块押着,往里又走了十几步, 关到了深处。
兵士将我们押入地牢, 我留意了下,发现其中没有一个镇抚司的人。
沉重的锁链被一圈接一圈地缠绕在牢门上, 随后而来的, 是熟悉的脚步声。
“傅容时。”我抓着地牢的栅栏紧紧盯着他, 可刚刚叫了他的名字, 却又没有接下去。
我本想质问他。
想问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为淮阴王办事。
想问他同我来往是不是抱有目的。
想问他说过的话是不是假话。
可话到嘴边,又像是吃下了煮的太久而变得粘稠的芋头,淹了我的喉咙,将我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而傅容时,在听到我的声音时,也不过是驻足一瞬,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 没看我一眼。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地牢中消失不见,我才慢吞吞地走到了牢房里头,将地上散落的稻草踢在一起,直到堆成了一个坐垫的形状,接着缓缓地靠墙坐了下去。
与傅容时相处的日常点滴还在眼前,我如何都没法面对他是反贼的事实。
假面能戴一时,可还能日日夜夜地戴着吗?
“小吉。”
黑暗中传来谢阆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看了一眼牢门口守着的狱卒,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了探耳朵:“怎么了?”
“你裹紧衣裳,地牢阴冷。”谢阆提醒。
我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意识到谢阆看不见我,我道:“我不冷,你冷吗?”他将袍子给了我,现在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不冷。”
“都给我闭嘴!你们以为这地牢是什么地方?是用来让你们谈情说爱的吗?”这时,狱卒走到门口提着手上的刀用力敲了敲牢门。
我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谈情说爱了?”
“还敢顶嘴?”狱卒横眉,手上的刀露了刀锋,“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不信,”我冷冷看他,“你连这牢房的门都进不来,怎么宰了我。”
我看得很清楚,傅容时出牢房之前,将钥匙带在自己的身上,留在牢中这几个狱卒至多就是起个看守的作用,连门都没办法进。
“你!”狱卒语塞,被我气得脸都红了,“也就让你这个小蹄子嘴上逞强几句,等王爷来了,老子非亲自剥了你的皮!”
“你家王爷?”我转了转眼珠子,直起身子轻蔑道,“他自己头顶都着火了,你以为还能分得出身来管我们?我告诉你,不出三天,你就该得到你家王爷兵败的消息,我劝你现在还是态度好些,到时候我还可以向官家给你求一具全尸。”
“呸!”狱卒一脚踢到牢门上,我感觉到这牢房的木头栅栏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你以为老子会信你的鬼话?”
“你可以不信,”我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但是你也该听过我的名声,我是京中鼎鼎有名的神算应小吉,我断过的命、推过的卦从来不曾出错。我十三岁就能算出灵翠峰塌方救了官家一命、十五岁就在一炷香内在皇城中寻到了失踪三日的漱玉长公主……我从来不说毫无根据的话。”
那狱卒浑浊的眼珠子乱了一瞬,强作镇定道:“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装神弄鬼的胡话?”
【瞬息不定,瞻视不常,心性不定之人也。】
我心里有了底,倒是更镇定起来。
“好,我说的都是胡话。”我神色淡淡地开口,“你幼年丧父是胡话,两个兄弟不成事将家里败光了也是胡话,你成婚数年却一直生不出孩子也是胡话。”
【额上坑陷者,贫贱;左侧者,损父。】
【左眼有两层纹者,两兄弟。若层纹在里者,兄弟不得力。】
【何知一世不生儿,三阳陷了色如脂。】
【山根有纵横理者,不利子孙。】
这狱卒脸上的慌张这下倒是彻底遮掩不住了:“你!你……你怎么知道?”
“我都说了,”我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我是京中顶有名的神算,我只需要瞧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过往与未来,财帛家产、父母妻儿、福禄寿限……绝无错漏。”
那狱卒定定地盯着我,而我亦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
半晌,他终于绷不住,咽了咽喉咙里的唾沫,问道:“那你方才说的,三日之后王爷兵败……”
我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镇定地坐在这里?你以为你们冲进地道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跑?”
“——因为我早就知道结局了。”其实主要是因为我跑不动……当然,也跑不掉。
只是,人其实很容易被操纵。
一旦在脑子里种下一个念头,一旦开始相信,就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判断。
更何况是他这样心性不定的人。
趁他还在摇摆之际,我又加重注码。
“你应当听说了昨日司天监上朝,将首辅王平拉下马、一日之内被抄家流放的事情吧?你可知那星象便是我亲自推演,也是我亲自上朝堂指认的。连官家都信服我口中所言,你还怀疑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从淮阴王府逃出来?倘若淮阴王的确有真龙之相,我巴结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跑出来?不正是算出了他定将兵败的事实么?”
“顺便说,就连那地道所在都是我用罗盘推演出来的……这生路在何处,我清楚得很。”
“你……你同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我把你放出去!”狱卒又道。
“你想错了,”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无权将我放出去,我跟你说那些……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他警觉起来。
“立功的机会。”我快速地说,“你只需要将我在此处的消息往镇国公府送去,我保你一世平安。”
“立功?”那狱卒似乎清醒了一些,“我要是将你被关押的消息送出去,当场就会被傅大人斩于刀下……你是让我去阎王爷那立功吗?”
我哼笑一声:“我既然将这事托付给了你,自然是算得出来你能将此事办成。傅容时只要熬了整夜,在清晨寅卯交际时都习惯小憩一会,你趁着这段时间同人交个班,从镇抚司后门的小路出去,到镇国公府打个来回,至多不过一炷香,那时傅容时还没睡醒。”
“只要脚程快些,趁着天黑,没人会发现你的形迹,不会有谁知道是你走漏了消息。即便我说的不对,淮阴王谋反成功登上了帝位,也不会有人能查出是你递出的消息。”,我道,“但是倘若他当真兵败而你没帮我,你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他像是艰难地思索了一会。
“我给你的这个机会,只要你自己小心些,无论如何都能保全你的性命,更能让你下半生都衣食无忧。你该很明白,你的上面还有老娘,家里两个兄弟一大家子人等着你养活,倘若你不在了……他们得活活饿死在街头,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这句话像是压倒树枝的最后一片雪,那狱卒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走出了牢房。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上了阶梯,才终于松弛了下来,重新靠上了牢房的墙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伸出手,朝后脖子处摸了摸,发现自己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害怕吗?”听了半晌的谢阆突然开口,差点没吓的我一哆嗦——方才过于专注,我都忘了他还在这里。
我缓了缓加快的心跳声:“还好,只是怕他不信我。”
“我都快信了。”他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
“好歹我也干了这么多年算命的行当,糊弄人的本事总也学了几分。”我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给人看相断命。以前只听说你颇具天赋,却从未见识过,”谢阆声音低了一些,“好像你还有许多,我不曾了解。”
谢阆的声音隔着黑暗传递过来,无比清晰。
我张了张嘴,没回话。
好在他没让这沉默维持太久。
“你方才说,只需要瞧人一眼,就能将他人的过往未来、福禄寿限全都说出……是真的吗?”
“大致可以,”我斟酌着说道,“只是有些人面相外露,仅凭一张脸就能说大概;但也有人面相收敛,以我的本事,不一定能说全对。我毕竟并不长于相面,想要说的准确,最好还是能递出八字论断。”
“那既然寿限能算,姻缘和合也能算吗?”
我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但我仍答道:“自然可以。”
“那之前你在地道里说的,我们俩八字不合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我回朝之后,你那样决绝地拒绝我,有没有别的原因?”
“还有……你为何不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