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除是偷尝>第6章

  昨日还阳光灿烂、晴空万里,今日却阴云密布,细雨绵绵。

  这段日子日夜兼程,越往南雨水越重,也越是潮湿闷热,冒雨赶了一天的路,临近夜晚,终于到了一家客栈。

  已入了武陵郡境内,便也不急了。

  客栈开在武陵郡边上的荒野之地,前后三十里不见人烟,是故经过这条路的人大多会在这里歇脚,否则就要露宿野外。

  门被推开,雨裹着风席卷进了大堂,堂内燃着的烛火被风吹得飘飘飖飖,吃着饭的众人一齐看了过来。

  无人说话,均是警惕地望着忽然闯入的人。店内灯光昏暗,烛火忽闪明灭,老妇人抱住了怀中哭闹的小孙子,窗边坐着的几人已悄悄摸上了自己的佩剑。

  门口,几个戴笠穿蓑的人走了进来。

  门外一道刺目的光闪过,接着是霹雳似的炸雷,雨瓢泼似的下着。几人大约是夜间行路许久,风尘仆仆,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仔细看去,几人眼神锐利,身体强健,腰间佩刀,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进来并未言语,目光先在店中打量了一周。

  店小二眯着眼睛看了几人片刻,刚擦好的茶盏灵巧地在指尖转了一圈,扫了眼柜台,一阵寂静的僵持中,柜台后打着算盘的掌柜骂了声:“愣着做什么,快招呼客人!”

  小二哥将抹布往肩上一甩,弓着腰殷勤地迎了上来:“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裴堰将斗笠摘了下来,漆黑的眼眸盯了他一眼,面色冷淡道:“你说呢?”

  小二哥一愣,随后反应十分迅速地说道:“店里已经满客了,只剩下后头柴房隔出来的通铺,只是已经有人住了……”

  他指了指窗边坐着的四五个江湖打扮的男子,为难道:“需与人合住。”

  裴堰道:“无妨。”

  大堂里只剩下靠门这两桌空着,几人落座后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方才收了回去。

  几人解了蓑衣斗笠,贾二暗暗打量了这几乎一目即可了然的破旧客栈,压低声音道:“大人是不是多心了?我看这店没什么异样啊。”

  沈绎青有些嫌弃地将那缺了个茬儿的茶杯推远了些,道:“裴大人自小鼻子好,他说这店里的血腥味儿隔着一里地都能闻见,那就必定不会有差。”

  裴堰看他,眼中隐有笑意,道:“你可看出什么了?”

  沈绎青走这一路有些着凉,打了个喷嚏,道:“瞧出若不是你穿了官靴,就要被当肥羊宰了。”

  王彪浓眉一挑:“何以见得?”

  贾二笑了声,道:“沈公子好眼力,那店小二先瞧了沈公子腰间露出的玉佩,又看了裴大人发上束的白玉冠,和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视了一眼。”

  王彪“嗯?”了声:“我怎么没瞧见?”

  “就扫了一眼,不是一直盯着看或是观察入微看不出来。”贾二喝了口茶,道:“那掌柜的摇头后,他才瞧见了大人的官靴,眼神儿立刻不一样了。”

  这些细微动作只在须臾间发生,寻常人很难察觉。

  王彪立刻握紧了佩刀,警惕地瞪大虎眼,压低声音道:“这当真是家黑店?”

  沈绎青摇头,道:“不知道,血腥味儿说不准是店家杀猪宰牛了,即使不是黑店,开店迎客察言观色来辨别客人身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贾二看向裴堰。

  裴堰道:“稍安勿躁,夜里去探探便知。”

  恰好此时小二哥端着酒菜过来,几人止了话音。

  荒郊野外的菜色自然不比长安,但闻着却很香,刚出笼的大包子热腾腾的,酱牛肉色泽诱人。

  小二哥满脸笑地招呼道:“客官,您慢用。”

  沈绎青却没胃口吃,他是锦衣玉食堆大的,被养得娇气,瞧见那桌上经年的油垢与不干不净的碗筷就没了胃口。

  他拿过裴堰的包袱翻了翻,翻出了早晨路过城镇买的糕点。

  贾二拿了个包子咬了口,品尝片刻,禁不住挑了挑眉,道:“沈公子快别吃那甜糕了,尝尝这包子。”

  王彪闻言也咬了一口,赞道:“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沈绎青解下裴堰腰间的水囊,就着喝了一大口,吊儿郎当道:“这算什么,等回了长安,我请你们去明月楼吃好的。”

  贾二笑嘻嘻道:“那这顿饭可记下了,不请我们就上门去讨。”

  沈绎青出手向来大方,为人虽然娇气但并不矫情,这也是这些日子他一个纨绔能与这群捕快相处融洽的原因。

  裴堰也没吃,见贾二与王彪吃得香,他却丝毫没有胃口。店里血腥味儿重,他嗅觉灵敏,别人闻不到,对他来说却十分刺鼻。

  沈绎青慢条斯理咬着糕点,说道:“用不着等回长安,等到了武陵郡……”

  他的话音未落,转头看向身后,不止是他,全屋的人纷纷看向了那最里头角落的方向。

  这客栈大堂倒是宽敞,摆了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看装扮有行走客商也有江湖人士,还有几个普通百姓。

  门外雷怒电戾,烈风骤雨不断拍打着这荒野间唯一的遮蔽处。

  大堂里,想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幼儿啼哭声,惹得不少人皱眉。

  最角落的桌子坏了一条腿,只能靠墙摆着,桌上没有饭菜,只放了个小碗。

  桌边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她怀中抱着个襁褓,声音正从里头传出来。

  见众人都看她,慌乱局促地冲众人点头,抱着孩子摇晃,不住低声哄着。

  “小二!”一中年男子将筷子拍重重拍在桌子上,不耐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说话那男子四十来岁,看打扮穿戴十分富贵,同行三四个人,均做行商打扮。他此时浓眉紧锁,厌恶地看了眼那嚎啕大哭的婴儿与老妇人,冷声道:“要饭的也能和人同一屋檐下吃饭,把他们赶出去,否则我砸了你这店?”

  沈绎青皱起了眉,看向那身材干瘦的小二哥,见他殷勤地过来给他倒茶,赔笑道:“对不住客官了,这桌小店不收钱了,您看外头雨这么大,小的小老的老,没个遮蔽处,容易没命的,您就给行个方便。”

  不料男人并没为这话所动,反而火气更加大了,将桌上的茶盏狠狠在了地上,道:“你当爷我在乎这点饭钱?”

  那茶盏重重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与忽起的雷一同炸响,惊得屋里人顿时一静。

  瓷片从地面飞溅而起,一片擦过小二哥的侧脸,立时划出一道血痕。

  一道闪电划过,眼前忽然盲了一瞬,沈绎青分明看见那弓着腰做谄媚状的店小二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下三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男子,看着令人心里一惊。

  可只有那一瞬,沈绎青想仔细看时,就见那店小二浑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利索地从一旁桌子上重新拿了个茶盏给换上,赔笑道:“客官息怒。”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刚换上的茶盏也落了地。

  沈绎青实在看不过去,霍然站起身,恼怒道:“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物这么娇贵,你再砸一个给小爷看看!”

  中年男子看了过来,冷哼道:“多管闲事!”

  角落里的幼儿方才被吓得没了声,这会儿又哭了起来,约么是被吓得狠了,哭声较方才还要凶。

  那男子看了过去,冷言道:“把他们赶出去,否则今日我砸了这店。”

  小二哥为难地看向柜台后的掌柜,柜台处烛火暗淡,掌柜始终在后边没出来,低着头摆弄算盘,像是在算账。

  大堂里这么大动静他也没抬头,面容隐在暗影处,看不清脸色。

  那边老妇人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抱着那幼儿,道:“孩子只是饿了,一会儿睡着就不哭了,您行行好……”

  孩子哭声确实扰人,又尖又细,像是往人耳朵里钻一样。

  按说一般稍微有些慈悲心的这事也就算了,那男子屁股都没从凳子上起来,面对这可怜老人对着他下跪祈求,纡尊降贵地松了口:“只把孩子扔出去即可。”

  王彪是个脾气暴躁的,怒拍了桌子,拿了刀霍然起身。

  “铮!”

  一道寒光闪过,那中年男子忽然住了嘴。

  冰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几根齐刷刷断裂的细丝缓缓飘落。

  同行的人纷纷起身,却不敢动作,男子僵坐在原地,顺着冰刃缓缓向上看。

  只见那执剑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俊俏的冷面少年,身着墨蓝色劲装,做江湖打扮,他拿剑的手很稳,目光冷漠,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缓缓启唇,轻蔑道:“我倒要看看今日出去的是谁。”

  王彪赞道:“是条汉子!”

  那少年正是窗边坐着的五个江湖人中间的一个。

  传说江湖人向来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沈绎青还是头一次见着。

  裴堰望着沈绎青的侧脸,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唇轻抿了起来,随后垂下了眸子,慢慢喝了一口冷水。

  冰冷的剑刃上映着男子煞白的脸,方才的嚣张跋扈全然不见了,他憋着气,一动不敢动,蚊子似的说:“有话好说。”

  那少年眯起了眼睛,将剑贴得更近了些,在他脖颈上割出一丝血痕,在男子几乎吓得发抖时,淡淡开口道:“滚出去。”

  “好,好,我滚。”男子僵直着脖子道。

  “这外头雨这么大,又刮风打雷的,出去谁受得了啊?”小二哥连忙打圆场,道:“几位客官都消消火,我这就去给孩子准备着吃的。”

  那少年冷淡地扫了眼小二哥,又将目光看向那中年男人,片刻后,他收了剑,冷声道:“若是再听见你的犬吠声,别怪我刀剑无眼。”

  那中年男人脱力地趴在了桌上,果然不吭声了。

  小二哥跑进了后厨,店里又恢复了热闹,两个好心的女子将老妇人扶了起来。

  沈绎青穿过大堂,走到那老妇人身侧,就见她拿着一根筷子在给已经哭累了的孩子喂东西。

  那简陋的桌子上没有饭食,只有一个小碗,里头装了半碗清水,那老妇人拿着筷子蘸了水,向那尚在襁褓里的瘦弱幼儿嘴里喂。

  沈绎青是锦玉堆大的,没见过什么人间疾苦,看得心酸,将手中拿的糕点搁在了桌上。

  老妇人抬头,她似乎眼神儿不大好,眯起细小的眼睛看了沈绎青须臾才惶恐地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沈绎青道:“无妨。”

  他俯下身,在那幼童脸上戳了戳,勾起唇道:“多好看的孩子啊。”

  那孩子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大大的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却冲他甜甜笑了一下。

  沈绎青欣喜地直起身,笑着转头叫道:“裴堰,你看,他对我笑呢。”

  他目光晶亮,澄澈的眸子里盛满笑意,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璀然一笑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目光。

  裴堰抬眸,对他弯了弯唇。

  客栈的通铺在后院,里头没什么多余的陈设,只有一个矮榻从墙东头一直铺到墙西头,上头的席子不干不净,都有些发霉了。

  屋里头放了几盏油灯,但并不太亮,几人进去时,屋里已经有人了。

  是那几个江湖人,在东边靠里的铺位,正或坐或站地说着话,见几人进来也没停下,可沈绎青很清楚地感受到他们暗暗看过来的警惕目光。

  屋外雨下得很大,凉气顺着窗缝儿飘了进来,刚好缓和了屋里的潮热与难闻的汗臭味儿。

  贾二凑过来,手压在腰间的刀上,低声道:“大人,我带两个兄弟出去看看?”

  裴堰摇了摇头,道:“再等等,夜深人静再去。”

  沈绎青在一旁听了会儿,觉着有些无聊,一转头瞧见那边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正在玩骰子。

  他来了些兴致,撑着腿站起身,走了过去。

  几人见他过来,动作停了下来,相互对视片刻,一留着青须的清瘦男子客客气气问道:“小兄弟可有事?”

  沈绎青弯着眼睛笑,细长的手指指了指那骰子,道:“几位大哥可否算我一个,实在手痒。”

  那男子似乎愣了愣,还未等说什么,旁边一个粗狂豪迈的声音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就是怕你输了赖账!”

  除了方才大堂里出手的冷面少年,几人都笑了起来。

  沈绎青扬了扬下巴,轻哼道:“本公子有的是钱!”

  他挑了个空位坐了,道:“来来来,怎么个赌法?”

  裴堰看过去时,沈绎青已经同那群人热闹到一处去了,称兄道弟十分快活。

  贾二笑了声,道:“沈公子还真是贪玩。”

  裴堰没吭声,躺了下去,他双臂垫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声,室内吵吵嚷嚷,那边玩得热火朝天。

  裴堰闭着的双眼忽得睁开,随后,柴房门被推开了。

  贾二带着两个弟兄走了进来。

  裴堰坐起身,就见贾二对他摇了摇头。

  贾二将蓑衣脱了下来,道:“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什么异常。”

  裴堰皱起了眉,思索片刻,道:“约么是我多心了。”

  此时已经后半夜了,裴堰看向沈绎青那边,见他依然神采奕奕地摇着骰子。

  贾二看在眼里,道:“叫沈公子回来吧,明日还要赶路。”

  裴堰躺下了,闭上眼睛,淡淡道:“不必。”

  贾二几人面面相觑,耸了耸肩,都不再开口,收拾东西睡下了。

  沈绎青输了不少钱,也困了,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但瞧着蜡已经燃到底了,他哈欠连天地摆了摆手,道:“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去睡了。”

  那留着青须的男子约么三十来岁,姓李,虽是江湖人,说话做事却十分儒雅知礼,见他困了,便道:“夜深了,沈小兄弟快去睡吧。”

  方才那说话粗犷的男子身高体壮,是个大咧咧的性子,这一夜只有两家输,就是他和沈绎青,他见沈绎青要走,连忙道:“沈兄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沈绎青抻了个懒腰,往外边走,道:“再留下我这身衣裳都要输光了。”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并没留意脚下,忽然绊着了什么,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倒,手臂被人扶住了。

  他抬头,见是那个冷面少年。

  方才他一直抱剑在一旁看着,没有同他们一起玩,沈绎青也没和他说上什么话。

  沈绎青站稳,困倦稍微清醒了些,笑着道谢:“多谢小哥。”

  那少年松了手,眸色清冷地冲他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裴堰身侧留了位置,他悄声爬了上去,就着烛光细细看了会儿闭着双眸的裴堰,眼中闪过一抹坏,忽然向下一倒,扑到了他身上。

  裴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轻抿着唇看他,没有说话。

  沈绎青笑嘻嘻地趴在他胸前,小声道:“裴堰,我困了。”

  裴堰将他推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闷声道:“困就睡觉,折腾我做什么?”

  沈绎青躺在他身旁,乖乖闭上了眼睛。

  裴堰等了会儿没等到他再说话,忍不住转身看,他已经睡着了。

  清晨,清越的鸟鸣将人唤醒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朝阳顺着窗照了进来。这屋的人都起得极早,且都精神饱满,只有沈绎青困得睁不开眼。

  沈绎青一步一个哈欠地跟在裴堰身后出了门,一路神游到了大堂。

  那边几个人见沈绎青这萎靡不振的模样,笑着打趣道:“沈兄弟昨夜睡得不好?”

  他们都是有功夫在身,一夜不睡也没什么打紧,沈绎青坐在桌前,双手撑着腮,半闭着眼迷迷糊糊道:“我觉着刚躺下天就亮了。”

  他这模样实在是可爱,惹得贾二等人与那群江湖人都笑了起来。

  马匹也都吃饱了,趁着清晨天还没热起来,正好赶路。

  清晨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而来,泥土与草木香气扑鼻,放眼望去,满目绿意盎然。

  裴堰利落地翻身上马,他面色冷淡地看了眼沈绎青向他伸出的手,将他拉了上来。

  扬鞭声响起,一阵杂乱马蹄声呼啸而过。

  “沈兄,我们先行一步了!”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同行几人纷纷笑着道:“告辞!”

  沈绎青蔫巴巴冲他们的背影拱手,道:“告辞告辞!”

  眨眼间,那些江湖人士就渐渐隐在了蒙蒙草木的路尽头。

  沈绎青靠在裴堰胸前,哑声道:“你稳一些,我困得厉害。”

  马在原地踱了几步,裴堰垂眸看着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人,淡声道:“知道了。”

  昨夜的客人也陆陆续续从客栈里出来,这客栈是迎四方客的地方,短暂停留后,各奔西东。

  马蹄溅起地上的积雨,过了此处上官道,很快就会到武陵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