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三不医>第16章 、

  裴断抬手用力擦了擦阮灵奚眼角:“娇气。”

  阮灵奚眼角被蹭得更红,双手抱着肚子,痛得直哼哼,还不忘反驳道:“没有的事……”

  秋月白神色凝重,迟疑道:“裴伯伯,他……”话未说完就被阮灵奚打断:“阿昕,去外间说吧,我想睡会儿。”这是有意要避着萧洄了。

  裴断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外间,秋月白举步跟上。萧洄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要起身,又被阮灵奚死死拽住袖子。

  “陪我睡会儿可好?”

  萧洄将手放在阮灵奚肩头,哄他入睡般轻轻拍了拍,又低声恳求道:“灵奚,你不要有事。”

  阮灵奚双眸微阖,长睫颤着,许久才应了一声:“好。”

  秋月白将门关好,指尖拢入袖中摸到一把薄如蝉翼的柳叶刀,这是刚才阮灵奚趁人不注意时塞给他的。

  裴断叹息一声,摇头道:“罢了,我去让人煎药。”秋月白没有说话,只是看见裴断身形略显佝偻,斑白的双鬓显出几分悲凉。

  阮灵奚这一觉从晌午睡到傍晚,又生生被痛醒,指尖攥住身下被褥,微微挺起身子,发出几声短促的呻吟。

  “灵奚。”萧洄始终在他身旁,用帕子轻轻擦去他满额的汗。

  阮灵奚舔了舔发干的唇角,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萧洄……我做了一个梦……”

  “先别费力说话了。”萧洄揉了揉阮灵奚额角,起身将烛台上的蜡烛一根根点上,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小炉上温着鸡汤,萧洄扶着阮灵奚半坐起身,小心吹凉些喂他。

  阮灵奚睡得有些昏沉,听话的喝了半碗鸡汤后推开萧洄的手,道:“吃不下了。”

  萧洄也不勉强他,只是拿了外袍给他披上。

  阮灵奚趁尚有几分力气,给自己号了脉,片刻后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掀了被子要下床去。

  “怎么了?”萧洄怕他摔着,忙按住他胳膊。

  阮灵奚借着几分力气,撑着后腰起了身:“太慢了,我走走。”能站起来已是很吃力了,下腹坠痛连带着腰背酸疼,每走一步都是种折磨,得亏阮灵奚当年练轻功时给身子打了个底子,柔韧性尚可。

  秋月白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赶上阮灵奚又一波发作。“嗯……疼……”阮灵奚抽着气喃喃着,汗水沿着额角滑下,顺着下巴一滴接一滴砸在桌子上。萧洄一手环着他腰背,一手死死将阮灵奚的手拢在掌心,低头吻着他发顶好似安抚。

  秋月白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屋里,转身要走又想到手里端着药,只得上前道:“先把药喝了。”

  阮灵奚接过药,手上颤地险些将碗打翻。萧洄抬手接过,直接灌入自己口中,捏住阮灵奚下巴喂了过去。阮灵奚被萧洄这般举动勾地心神恍惚,等回过神来已经将一碗催产药喝了干净。

  “萧洄……”阮灵奚转过身,疲惫地倚在墙上,一头墨色长发披散,中衣凌乱大敞,露出沁着细汗的雪白脖颈,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腹中绞痛让他有些难耐地低下头去,撑在腰后的手紧了紧,忍不住闷哼出声,喘了半晌,才勉强抬起头,挑着一双微红桃花眼,断断续续道:“你这样待我好……我怕是……怕是舍不下你了……”

  他话没说完就痛得说不下去了,那催产药的药劲儿上来,此时腹中滚烫,像是裹了个沉重的石头,硬邦邦地碾着腰间每一寸骨头往下挪。阮灵奚没受过这罪,当即双眼发黑,扶着墙要往下蹲,被萧洄一把扶稳按在了怀里。

  “灵奚……”萧洄惨白着一张脸,抱着阮灵奚的手都是抖的。

  阮灵奚冷汗津津,恨不得将腰间衣衫揉烂,腹中那团血肉渐而往下坠着,下腹没个头儿似的拧巴着疼。他原本不是个耐得住疼的人,可到了这会儿反倒是一声不吭了,上下牙咬得死死的,汗湿透的头发贴在消瘦的肩背上。

  眼见着萧洄跟着红了眼眶,伸手一下下轻轻拍着阮灵奚的肩头,柔声安抚道:“灵奚,我抱你到床上歇会儿。”

  阮灵奚半晌才攒够了说话的力气,摇了摇头,道:“不……我还、还撑得住……你再扶我走走……”若是躺下来,他怕是再也没有起身的力气了。腹中这团血肉是他仰仗医术逆天而行强求来的,活该他遭罪,他认了。

  裴断的药方开的烈,阮灵奚撑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痛的受不住了,萧洄把他抱上了床,将他身上湿透的中衣换了下来。

  “你……去歇会儿吧……”阮灵奚趁着阵痛间隙,伸手绵软无力地推了推萧洄。他心知萧洄身上有伤,陪他这样熬着必然不好受。

  萧洄把阮灵奚的手压在掌心下,摇了摇头:“我在这陪你。”

  阮灵奚想笑,嘴角还没扯开就被阵痛搅得腰身微挺,张口直喘。萧洄紧紧握住掌心下发颤的手,俯身细细亲吻阮灵奚眉心皱出的深刻纹路。

  “别……”阮灵奚说话几乎只剩下气音,抽出手来揉了揉落汗发酸的眼睛,“你去吧……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生不出来……”

  萧洄自然不肯,他此时也不好受,喘息间肺腑刺痛,又因担心着阮灵奚而心神不宁,丹田真气乱窜,但要他这会儿去休息,那是万不可能的。

  秋月白看不下去,抬手封住萧洄几处大穴,手心抵住他后背,将一股真气运了过去。萧洄只感到暖热袭来沿着经脉游走,安抚了四窜的真气。

  身后秋月白又道:“仔细调息,若你撑不住了,要绵绵怎么办?”萧洄迟疑一瞬,到底还是盘膝坐下,阖眸调息疗伤。

  阮灵奚从枕边摸了帕子折起塞入口中,痛极了便咬住,唯恐呻吟出声让萧洄分心。萧洄内伤颇重,若调息时一个不慎,只怕会走火入魔。

  半个时辰之后,萧洄双手化太极掐诀,将真气稳在丹田,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等他往阮灵奚那看了一眼后,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险些误以为是伤势复发了。床上,阮灵奚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淋淋的,咬在唇间的帕子已不成样子,身下柔软的床褥被生生抓烂,卷起的袖口下是苍白消瘦的手腕。

  萧洄几乎是哆嗦着将阮灵奚垂在床边的手捧起来,阮灵奚掌心全是冷汗,整个手臂都是冰凉的。萧洄一手托起阮灵奚后背,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抬手将他咬在唇上的帕子抽了出来。

  “嗯……”阮灵奚低低呻吟一声。

  萧洄把阮灵奚粘在脸上的发丝拂开:“灵奚,不要这个孩子了行吗。”说完他猛地回头看向秋月白,急声道:“不要了不行吗?”

  秋月白沉默良久,才开口缓缓道:“这是灵奚的孩子,哪怕你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也没有资格替他放弃,生死不论。”

  萧洄指尖轻抚过阮灵奚眼角,几乎是在求他:“灵奚……”

  阮灵奚费力地牵着萧洄的手按在自己高耸的小腹上,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道:“说什么傻话,它已经快出来了……你这样……吓得它都不敢动了……”

  萧洄看着自己和阮灵奚交叠在一起的手,心里惶惶不安,什么习武修道之人的处变不惊尽成了空。从十五岁那年下山游历遇见少年阮灵奚的那天开始,这个人就已经占据了心头最不可言说的之处,自此再未离开过。

  阮灵奚说孩子快要出来了,显然是哄萧洄安心的。他被阵痛折腾一宿,临近天亮时才破了羊水,彼时整个人都痛的不清醒了。

  裴断一张张药方写下去,每一碗药都是用来吊命的,阮灵奚的身子虚不受补,但若不下重药,怕是撑不到孩子出生了。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门外候着的丫鬟赶紧端着热水迎上。姑娘身着绿衣罗裙,一双杏眼哭的通红,见秋月白从屋里出来,忙道:“公子!谷主他……他如今怎样?”

  秋月白眼底露出几分悲戚,转眼又垂眸遮住泛红的眸子,接过绿腰手中的水盆,轻声道:“没事的,你们几个去准备好东西,孩子待会儿生出来别手忙脚乱的。”

  绿腰眼泪珠子似的滚了出来,又破涕而笑道:“哎,我们这会就去叫奶娘来候着。等少谷主出生了,保管照顾妥帖。”

  绿腰儿擦干了泪,转身出去置办。秋月白端着热水正要进屋,就听见靠在门旁的红萼出声道:“公子,谷主当真没事吗?”

  红萼的梨花枪立在一旁,冷硬的兵器如这个红衣胜火的姑娘一样清冷到不近人情。那年她被仇家追杀,垂死之际被阮灵奚所救,自那之后便改了姓名一直伴在阮灵奚左右,再不问江湖事。情分自然与普通主仆不同。

  秋月白半只脚踏入房门,闻言一顿,捏在铜盆边缘的手颤了颤,阖眸道:“倘若午时还不能见孩子出生,去打点后事吧。”

  梨花枪颤抖嗡鸣,一股杀意顿时炸开。

  秋月白摇头道:“你杀不了他,何况,那是你们谷主心尖儿上的人,舍了命也在所不惜的。”红萼收敛了周身的杀气,握住梨花枪,转身就走,只是抽动的肩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还是那个伏在阮灵奚膝上哭泣的小女孩。

  秋月白进了屋,把热水盆搁在桌上,洗了帕子递给萧洄。

  萧洄接过,温热的帕子擦过阮灵奚额头。阮灵奚情况并不好,或许该说是糟糕透顶,他本就不是垂珠,怀得住这胎已是不易,还要生下来实在难如登天。孩子迟迟不见露面,阮灵奚这边已是撑不住了,若不是用药吊着,早不知昏过去几遭了。

  阮灵奚多数是痛的辗转呻吟,别说用力,他就是连喘气的劲儿都快要使不上了,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攒着一口气送出去,却无济于事。

  萧洄眼看着心上人难产,却没有任何办法。到了这个地步,除非一掌将阮灵奚腹中磨人的小东西打死,再用刀肢解成肉块一点点掏出来外,竟再不能为阮灵奚寻一条出路了。只是若当真如此做,阮灵奚怕是也不肯活下去了。

  到了正午时分,阮灵奚已是气息微弱,半睁的眸子里泛着灰。萧洄心如刀绞,伸手覆上阮灵奚身前隆起的胎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这痛苦了结。一只微凉的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灵奚……”萧洄怔怔看着阮灵奚握在自己腕上的手。

  阮灵奚摇了摇头,一滴泪沿着眼角落在发丝里。

  萧洄缓缓松开手,忍着心头撼痛,道:“我会疼爱它,让它一辈子不必吃苦。”

  阮灵奚眸色柔了下来,又转头看向秋月白,他要留下这个孩子。不必多言,秋月白已是明白阮灵奚的意思,他终是将袖中一把三寸长柳叶刀取出,这把刀是阮灵奚平日里常用的,细如柳叶,上面刻着三个字‘听天命’。从前阮灵奚没想到这把刀竟有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秋月白自幼习剑,手上极稳,裴断坐镇告诉他如何落刀。刀划开腹部的时候,阮灵奚倒也没觉得有多疼,他反倒是清醒了许多,睁大一双眼仰头去看萧洄。萧洄也在看他,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萧洄的眼睛生的极美,温柔与清冷似乎都揉进一双眸子里,只是如今浸满了水,一滴滴落在他眼里。阮灵奚忽然想到之前那个梦,还没来得及说给萧洄听。

  梦里十二岁那年,他没有失约,将人带到了谷里一起见了他阿爹。

  再后来,萧洄陪他肆意江湖,看他崭露头角,看他声名渐起,看他名扬天下。

  他性子跳脱,四处惹是生非,多亏萧洄在身侧,次次护他周全,纵他为所欲为。

  他喜好颜色,沾花惹草,又每每被萧洄逮回来,好一番收拾。

  时光荏苒,他们褪去少年稚嫩,却不负初心。

  弱冠之年,他阿爹弥留之际将他的手放在萧洄手心里,托付一生。

  三年后,两人成亲,喜帖散遍江湖。

  那天,满目红烛,他嫁衣如火,笑得飞扬。

  耳畔是婴儿微弱的啼哭声,阮灵奚终于忍不住扬起唇角。

  真好,梦里他们,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