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十二章

  此时正值深秋,葛逻禄兵强马壮,雍帝虽已决意发兵,却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只令秦恭先行北上,都督河西诸军事,招募乡勇、训练士卒,待明年开春再征发大军,与葛逻禄放马草原,共逐一鹿。

  秦桐也换了防区,转去武安折冲府任果毅都尉,这时候已随其父一同到了凉州。刘瞻动身稍晚,但转眼也到了启程之期。临行前一晚,舅舅萧宏义又来到府上。

  “舅舅请坐。”刘瞻身着常服接见了他,坐下来后轻轻咳嗽两声。

  自从立储大典那天他咳疾发作,之后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萧宏义听着甚是揪心,叹了口气,“塞北苦寒,听说现在已下起雪了,殿下这身子骨,不知道能不能受住。”

  刘瞻自请都督凉州,事先从未向他透过口风。当日萧宏义得知此事,简直如遭了晴天霹雳,同其姊妹萧氏一样,也以为是雍帝要为太子扫清障碍,这才将刘瞻外放边远之地。后来听说去凉州之事竟出自刘瞻主动要求,更是大惊失色,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如今战衅将开,凉州首当其冲,刘瞻却自请都督凉州,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萧宏义夜不能寐,与族人筹之再三,可谁都知道木已成舟,想要陛下收回成命,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况且刘瞻在此事上格外坚决,他主意已定,自己虽是他舅舅,却也无从插手。

  刘瞻宽慰他道:“每年秋冬之交总是要病上一阵,等过些天自己就好了,舅舅无需挂心。”他见萧宏义对自己一片关爱之情,微微一笑,“此处只有咱们舅甥二人,舅舅不必再以‘殿下’相称。”

  “你有主意,舅舅劝不住你,唉……”萧宏义改口,又叹了一口气,“听说那边药材短缺,我刚拉来小半车,都是你能用上的,你着人装上车,明日启程时一并带上吧。”

  刘瞻心里一热,还不及说些什么,便听萧宏义又道:“临行之前,舅舅还有句话想嘱托你。”

  他还未开口,刘瞻已猜到几分,脸上仍带着笑,神色却冷了些。

  “你去凉州,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情了。凉州虽不是什么好去处,可凡事皆在人为,总还是有些转圜的余地。”萧宏义认真道:“此行在即,舅舅有肺腑之言相告。你在那边,重中之重的两件事,一是要多挣功名,二是要广结边将。你可明白?”

  刘瞻笑笑,“刘瞻愚钝,舅舅不妨将话说清楚些。”

  “人啊,有时就像树。人有了功名,便好比树有了根。功名大了,便好比根扎得深了,这树才能长得枝繁叶茂。”

  “可你的枝叶繁茂了,别人瞧着,难免生妒。”萧宏义看着刘瞻,继续道:“所以说,要多结交些朋友。朋友多了,便好比把根扎得多、扎得远,这样树长得再大,也能立得住、立得稳,不怕风雨拍打。往后若是在军中上上下下都有朋友,咱们萧家这棵大树,也就不愁在朝中让人给轻易撼倒了。”

  他说着,两手捧在胸前,虚虚一抱,拢成树冠的形状。刘瞻冷眼瞧着他,方才心中那一点感动早一扫而空。他听了萧宏义话中之意,已然不喜,见他如此动作,更觉烦恶,喉咙一痒,便要咳嗽出声,被他生生忍住,只胸口鼓了两下,发出些含混的气音。

  “舅舅所言,我都记下了。时候不早……”刘瞻勉力平稳了声音,正待送客,萧宏义却道:“等等,我还有一事。”

  刘瞻右手攥成拳头放在嘴边,用力咳出两声,喉咙里的痒意却未止住,勉强道:“舅舅请讲。”

  “先前捡来那人……”萧宏义压低了声音,紧盯着刘瞻两眼,“听说你一直养在府中,这些时日,甚至还让他到处乱走。王府里人多眼杂,你难道不怕叫人瞧见,不知又要传进谁的耳朵里了。”

  “舅舅说的莫不是我府中新来的鹰侍?”刘瞻微微一笑,因为强忍咳意,声音有些发抖,“父皇赏赐于我的那只海东青,府中无人会照料,恰好水生有个远方的族弟,曾和人学过几天训鹰之术,对海东青也曾有所耳闻,我便将他招入了府中。他在来京路上,和人起了些冲突,身上受了点小伤,我破例让他在府上休养,现在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萧宏义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刘瞻找的这套说辞,虽然稍有不通之处,但大略上也还说得过去。他愣了一会儿,才道:“既如此……你这‘鹰侍’,可要随你同去凉州?”

  刘瞻点头,“自然。”

  其实他方才所说,倒有一句的确是真的。那日宫使将海东青送来府上,府中下人无人见过此鸟,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可打开笼子之后,那鸟竟直接跳到十四手臂上,朝他轻轻叫了一声。

  刘瞻一愣,随口道:“这鸟和你倒——”

  他话音未落,忽然意识到,十四是从草原来的。

  这念头方一生出,他心思又是一转,随即想到,听闻狄震在出使之前,曾在席间当着众人之面杀了手下一个死士,更兼从前便有他豢养死士的传闻……莫非派十四来刺杀秦恭之人,便是狄震么?

  刺杀秦恭,和这次大举南侵,这中间有没有关系?

  他两眼紧盯着十四,眼瞧着他一手托着海东青,在自己的注视下,先是一怔,随后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脸上血色褪了下去,低下头不敢再瞧自己的眼睛,隔着衣服也能瞧见身上肌肉都绷得紧了,恐怕他所料不错。

  刘瞻压下心绪,敛去神情,只若无其事地道:“既然此鸟与你有缘,便烦你照料一二了。”

  十四抿起唇,手臂上的海东青微微弯过脑袋,睁着两只黑色的圆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唉!”萧宏义又气又急,又颇感无奈。他不明白刘瞻为何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刺客。

  “你之前说要试探于他,不知可探出什么来了?”他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无力道。

  “对幕后主使,倒是有了几分头绪。”刘瞻胸中渐渐由痒入疼,又压抑着咳了两声,“我让他在府中自由走动多日,他倒也没动其他心思,其实……罢了。舅舅放心,我自有计较。”

  “这么些天,我对此人只闻其名,未得一见。”他虽让萧宏义放心,可萧宏义如何能放得下,“如今临行在即,何不唤此人出来,也让舅舅瞧瞧他长了几只眼睛。”

  刘瞻叹一口气,知道若是不让他见到人,他怕是从此之后夜里都睡不着觉,便吩咐道:“唤十四过来。”

  影七经人传唤,进得屋中,正瞧见刘瞻与萧宏义相对而坐,萧宏义愁眉苦脸,刘瞻神情疲惫,脸上有几分无奈。

  他自知这时自己身份是晋王府中的家丁,因此见了萧宏义便向他见礼,“见过员外郎。”

  萧宏义见他识得自己,以为刘瞻曾向这人提起过他。却不知其实是影七从春天随狄震一同来到长安,到中秋夜刺杀秦恭的这半年里,早将在朝的京官一一记下,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上下打量一番。眼前这人身高近八尺,骨架不大,可筋肉结实,眼中光芒内敛,要么胸无城府,要么就是城府极深之人。

  一个胆敢刺杀他大雍大将军的刺客,是其中哪个?

  萧宏义心中忧心更甚,瞧瞧刘瞻,又瞧瞧那刺客。端详一阵,忽然惊觉这人高额秀鼻,剑眉星目,初看时不觉如何,再一看其实生得甚是清俊。他心里一沉,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忍不住暗暗揣摩:总不会是坏在这儿了吧?

  他心乱如麻,意有所指地对刘瞻嘱咐道:“殿下在北地,还要多加小心才是。我……唉!我就先告退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又看了影七一眼,才迟疑着离开。

  刘瞻等他走出屋外,再忍不住,手按胸口,大咳起来。

  他咳得甚是用力,一声一声,全无止歇,额头上鼓起了几根细细的血管,从那上面淌下汗来。

  影七站在一旁,只觉他好像要把肺震碎了咳出似的,不免有几分不安,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刘瞻手上。

  刘瞻接过,可他大咳不止,杯子一拿到手上,里面热水便洒出大半,勉力凑到嘴边,却喝不进去。他心中烦躁,干脆将杯子放在一边,不料却没放稳,剩下的小半热水也洒出来,茶杯打斜转过一圈,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炸成碎片。

  刘瞻攥紧了前襟的衣服,一声声咳嗽好像金铁相击发出的鸣声。

  他知道十四就在旁边,可他只站在原地,即便见自己咳成这样,也仍同自己礼貌地保持着距离。方才那一杯热水已是他对自己最大的善意,他二人之间,看来可说是“杯水”之交。

  刘瞻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由自己新想出的词语,不由得想要苦笑,可一声声咳嗽脱口而出,让他实在无暇他顾。

  没来由的,他想起刚才从十四手中接过茶杯时,自己这只冰凉凉的手碰在他指尖上的温热触感,然后更加没来由地暗暗想:若是此刻在他面前咳得要死的是他那主人,他又待如何?

  这念头只在心中转过一瞬,他随后便想:他能为那人去死,别的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去做的?我想这个又做什么?与我可有半点关系?

  思及此,他心中莫名涌起一阵轻飘飘的愤怒,却不知是生谁的气。这愤怒转瞬即逝,可余韵却带着几分酸楚,他仍一声声地咳着,停不下来,手指绞紧了衣服,背上溻出一层冷汗。

  忽然,从后心处涌来一股热流,随后他胸口的滞闷之气竟忽然平了。刘瞻本能地猛吸进一大口冰凉的空气,喉咙里痒意渐止,带着几分困惑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略带担忧的眼睛。

  他心里一颤,一时忘了道谢。

  影七退后一步,低声道:“冒犯了。”

  刘瞻瞧着他,心中回忆起刚才贴在自己冷汗涔涔的脊背上的那只比热水还要更热的手掌,一只手在身侧攥成拳头,若无其事地道:“没事,还要多谢你。方才那是什么功夫?”

  影七答道:“是导气之术,可以稍稍理顺阴阳之气。”

  刘瞻从心绪涌动间回过神来,白着脸对他微微一笑,心中暗道:方才说得错了,看来这应当叫做“导气”之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