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承恩>第165章

  双方连续交战了七日,所谓“抗兵相若,哀者胜矣”,雍州逐渐扭转了局势,而早前曹军军中无粮,战马吃没了,便开始以人充饥,此时不知怎的,又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瞬间死亡了数万人。

  雍州。

  “如何?”林司衍看着何琛,忍不住发问道。

  “襄城守不了几天了,皇上让我们死守即可。”何琛收起纸条,淡淡道。

  林司衍松了一口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曹军出了瘟疫,此时自顾不暇,不出两月,应当就会退兵投降了。”

  “嗯。”何琛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解开林司衍的衣襟——这几日但凡何琛有空,都是由他亲手给林司衍换药的,林司衍此时倒也习惯了,任由何琛解他的衣裳。

  白色的纱布一圈圈解开,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十字”的伤口被缝了线,此时缝线的地方都泛着红,有一些结痂的痕迹。

  林司衍皮肤白,这些年在宫里也没受过什么苦,细皮嫩肉的,显得那伤口愈发得难看。

  “应当会留疤了。”何琛手上动作不停,淡淡说道,听不出什么语气。

  “我又不是女子,计较着留不留疤做什么。”

  林司衍垂着眼睫,这伤是他需受的,比之他所做的,留这疤实在是不算什么。

  何琛抬眼凝着林司衍片刻,张了张口,却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南明投降的战书来得比林司衍他们想象的要早,十日后,曹军便撤退了,半个月后,齐策留下裴墨善后,自己领着一半的军队率先回了雍州。

  雍州以何琛为首的一帮文武臣早早便在城下恭候齐策的到来,林司衍也站在其中,各个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不多会儿,便见到与天相接的边际线上缓缓出现一面赤红色的大旗,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齐”字,紧接着,一队人马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城下的众人欢呼一声,何琛的唇角也浮现一抹笑意,他淡笑着,没去制止,只是目光触及身侧的林司衍时,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那行军队在众人的注目下愈行愈近,直至走到众人跟前。

  林司衍与众人一样看着齐策,正巧触碰到齐策看着他的冷厉眼神,嘴角的笑意徒然僵住了,他默默地收敛起笑容,垂下眼睫。

  何琛领着众人向齐策行礼,齐策坐在马上,面色沉静,瞧不出喜怒,他翻下马,扶起何琛,道:“诸位辛苦了!”

  众人自是推辞,君臣简单寒暄了一番,待众人要迎着齐策进城时,齐策却转了脚尖,缓缓走到林司衍面前。

  齐策站定在林司衍的面前,他脸色微沉,黑眸幽深,似是一汪沉沉的幽谭,一眼望不见尽头,众人皆是摸不着头脑,唯独何琛捏紧了手掌,目光紧紧地锁着两人。

  片刻后,齐策在所有人都诧异的眼光中扇了林司衍一巴掌,那一巴掌扇地很重,足用了他七八分力道,林司衍直接被扇地掀倒在地,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五指深红的手印。

  “皇上——!”何琛忍不住低声喊道,他下意识地想要过来,却被齐策凌厉的目光给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可有话说?”

  齐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司衍,沉声道。

  左肩的伤口崩开了,林司衍却只是忍着闷哼了一声,他垂下眼睛,在听到齐策的问话后眼睫轻颤了一下,却最终只是沉默地伏在地上。

  齐策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寒声道:“将他关起来,任何人不得探望!”

  后一句话显然是对何琛说的。

  何琛紧皱着眉头,即便想为林司衍说话,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好时机,他原本不想开口,但是在看到那个领命押送林司衍的士兵有些粗暴地拉起林司衍时,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推开那个士兵,道:“我将他押过去。”

  “这是你作为雍州主将该做的?”齐策眉眼凌厉,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何琛看着齐策,沉声道:“他身上有伤……”

  “对待一个囚犯,还需要朕悉心问候一番?”齐策淡漠地打断何琛,道。

  何琛喉咙一堵,正欲再开口,被林司衍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回过神来看着其余人都在围观着,这才作罢,只是回头以眼神冷冷地警告那个士兵。

  那小士兵后退几步,有些欲哭无泪,他只是领命行事,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人身上有伤啊!小士兵看了看齐策,见他面上没有表情,也不知该如何做,最后只能无措地立在一旁。

  林司衍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将手递给小士兵,以只有两个人的声量道了声“抱歉”。

  那小士兵看了眼面前都不敢得罪的两尊大佛,犹豫地虚虚押着林司衍的手,这才将人带走了。

  到第二日夜里,林司衍才见到齐策。

  齐策身上穿的仍是军装,他似是在外头待了许久,周身裹着一团寒气,让有些畏冷的林司衍徒然打了一个小寒颤。

  齐策淡漠地扫了一眼林司衍,目光触及到他左肩上时停顿了片刻,那里透着点点已经干了的血迹——这两日因着齐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探望林司衍,因此也没有人敢进来给林司衍换药。

  齐策很快转开视线,目光重新回到林司衍的脸上。

  “为何?”他走近林司衍,在距林司衍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沉声道。

  林司衍依旧是垂着眼睫,不言不语,齐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粗暴地扣起林司衍的下颚,寒声道:“说话!”

  许久,林司衍才抬起眼来,他脸色很白,一副憔悴的模样,显得左脸颊那道巴掌印愈加明显,但眼神却是直直地看着齐策,片刻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轻声问道:“敢问皇上,若是有一人,杀你父兄,灭你满门,毁你一生,你可还会原谅他?”

  许是这两日滴水未进,林司衍的声音很沙哑,很小,但齐策还是听清楚了。

  “就因为这个?”齐策神色一怔,很快恢复过来,沉声道,“你还记恨着朕?朕以为……”

  “可若真的再来一次,皇上你当真不会下杀手吗!?”林司衍打断齐策,有些激动地拔高了声调,道。

  齐策眼神一寒,眯起眼睛,道:“你知道了?”

  “是!”

  “何时?”

  “……避暑山庄回来后。”

  “怪不得呢,朕就奇怪,你本在避暑山庄待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跑下来,又是去囹圄,又是带人闯入喜来的宅子,原来如此!”齐策冷笑一声,捏着林司衍下颚的手力道徒然大了起来,“所以,就是因为恨朕,你要叛国,要让数万英勇将士为着你这一腔仇恨丧命沙场,要让数万天启百姓饱受战乱流离之苦,要让天启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林司衍,你好得很!”

  “不,不是的……”

  林司衍的眼神弱了下去,声音微弱,连反驳都是那么无力。

  “不是?是你不恨朕,还是你没有叛国?”

  齐策看着林司衍愈加惨白的脸色,不为所动,“朕是恨你爹没错,可朕没拿上万人的性命作儿戏!你恨朕,可是你为什么不冲着朕来?朕日日在你身边,你应当有很多机会的。”他停顿了片刻,道,“还是,你也恨着这世人,你恨他们享着你父亲护下来的安乐盛世,却在你林家危难之时冷眼旁观,甚至说三道四?”

  齐策一直看着林司衍,自然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色,他心中了然,竟被气笑了,他逼近林司衍,残忍开口道:“好一个林家后人!好一个清白之后!这就是你林家奉行的清白忠俭之道?”

  “你知什么叫作‘屠城’吗?你知关州数千人在临死前经历的是什么吗?南明人将他们比作牲口,竞相射杀取乐,射中最多者有赏,更有甚者,比试谁能在同一人身上射中多箭而那人尚存活气,苟延残喘!城中女子被凌辱玩弄致死,老媪幼童被活生生推入火坑……”

  “别说了,别说了……”

  林司衍捂着耳朵,双眸紧闭着,泪如雨下,眉间隐隐有着崩溃之态。

  “不说?听不得?”齐策冷冷道,“你当初做下这些时,不就应该想到的吗?怎么,这时后悔了,想要补救,可那些死去的人就会回来了吗?”

  林司衍将自己缩成一团,摇着头,只是“呜呜”哭着。

  “林司衍,你要受的还早着,朕还等着带你去给他们磕头认罪!”

  齐策冷冷撇下这句话,摔门出去了,留林司衍一个人在无边的孤寂中独自忏悔。